凌鷹

1
從長沙回到我的家鄉永州,走進單位給我騰出來的這間房子里,我就突然想到,這樣一個房間,已經足夠堆放我所有內心以外的東西了。
自十七歲走出我的故鄉曉塘沖那一刻起,這二十多年,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獨自一人守著一個房間。那些房間里都會有一張床,有一張桌子和凳子,還有一盞燈光,這是構成一個僅供容納一個人的肉體的房間最基本的要素,這些要素在我所住過的房間里基本上都沒有缺少過。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容納一個人的肉身確實不需要太大的空間,因為一個人的肉身實在是太渺小了,有時候小得就像一粒微塵。容納這樣一個微小的肉身,一個房間已經顯得很寬敞了,甚至在更多的時候會顯得特別空曠,空得在這個房間里你都無法找到自己。
那些房間在我的生活里就像一棵樹上的葉子。每一次,我從那個房間里走出來,一片葉子就隨風飄落了。我就這樣行走著,那些葉子就這樣跟在我的后面飄蕩著。我漂了二十多年,那些葉子也就在我的身后漂了一路,那些或黃或綠的葉子就這樣為我鋪了一條讓我通往另一個房間的路徑,短暫而又悠長。
我獨自擁有的第一個房間是在一個古老的縣城。那是我只有十七歲的時候從我的家鄉曉塘沖第一次走出來所抵達的第一座城市。我來到這個縣城的一家文化單位工作,單位就給了我一個不足20平米的房間,房間里有一張很簡單的架子床和一張簡單的書桌,電燈的開關就裝在那張床靠墻那頭的床架子上方,一根長線從開關里延伸到床頭邊,像一根枯萎了的葡萄藤。但它會提醒你,這根藤是枯萎的,但葡萄樹卻并沒有死掉,還是鮮活的,還富有強大的誘惑力。因此,走進這個房間,我首先就去扯那根電燈開關線。這樣的本能舉動告訴我,我也是一個害怕黑暗的男人,我對燈光也同樣具有一種本能的渴望。
一張架子床,一張舊書桌,一盞昏黃的電燈,就構成了我人生的第一個房間。從長滿了棗子樹的家園走出來,我就成了一棵行走的樹,這個房間便是我在漂泊的旅程中開出的第一片樹葉。
我在這個房間里寫下了為數不少的文字,但這些文字中的一大半,我是為一個女孩子寫的。我幾乎每天都要為她寫一封信,為她寫下一堆文字,這些文字在當時就像火焰一樣熾熱而又純潔,但這些文字絕大部分都是一種重復。每天,我就用這些像一顆顆晶瑩透明的泡沫一樣反復重復的文字去堆積和支撐我的愛情。直到有一天,一場大風猛吹過來,我那用泡沫堆積的愛情一下子就化成了水,我也一下子就成了這水里漂浮的葉子。我在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找不到自己的樹,于是我就把那個我在里面制造了許許多多愛情廢話的房間用一把鎖給緊緊的鎖了起來,開始去重新尋找我的下一個房間。
2
那個被我鎖住的房間當然很快就會被另一個我不可知的人打開。
很多的房間就這樣被我們鎖閉著又被另一個人打開著。
我已經記不清我到底打開了哪些房間,又鎖住了哪些房間,但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從那座縣城的那個房間里出來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在我的房間里堆放過我的愛情了。因為我的愛情不再愿意躲在房間里避風取暖,它們習慣了跟著我在風中行走漂泊。
從南方飄到北方,又從北方飄到南方,一個一個我獨自居住過的房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就像我與城市的距離,就像我與愛情的距離,就像我與肉體的距離。
但是,我依然沒有停止對于一間房子的尋找,因為我要把我很多堆積在心靈外部的行囊卸下來,放在一個房子里。比如我的身體,比如我的欲望,比如我的疲憊,比如我的抱怨。所有這一切都是要有一個房間來承載的,它們不可能總是跟著我漫無目的地去日夜奔跑,它們和我身體中的一部分是嚴厲對抗的,它們和我身體中的一部分一直就在勾心斗角,誰也容不下誰,誰也不給誰讓步。它們這樣的對抗顯然是給我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因為無論是身體內部還是心靈外部,它們都與我緊密相連著,都要用我的血液去供養著,我無法排除它們之間任何一部分,它們之間都是那樣柔軟而又尖銳的存在于我的生命里,雖然相互抵抗卻又互相依存著。
所以我要給我身體里的這兩個部分都找到他們各自的房間。
在這樣的尋找中,我有時候離我的身體很近,有時候又離我的身體很遠。而我所要的那間房子,卻又總是在我的前方亮著一盞燈,等我走近,那盞燈又熄滅了。
3
從我的長滿棗子樹的家園出發,走了二十多年,我最終又回到了離我那長滿棗子樹的家園很近的一座城市。
在這座城市,我看到了一條河流,還看到了兩個人。
這條河流叫瀟湘。
這兩個人,一個是懷素,一個是柳宗元。
我比這兩個人都要擁有更多的愛情,但我卻并沒有他們兩個人那么浪漫。
我從我長滿棗子樹的家園曉塘沖出發,一路都是坐的汽車,很有目標也很有功利性的坐著汽車,去尋找我所需要的身體內部和身體以外的東西。汽車載著我往前行走,往我想去和不想去的地方行走,就像載著一件充滿欲望的行李。我在車上看不清任何村莊和山水,我的行走只是一種迫不及待的遠離,我的遠離只是一種迫不及待的虛榮,我的虛榮只是一種迫不及待的獲取。然后,每到一個地方,準確的說,每到一座城市,我就要迫不及待地尋找一間房子,用來存放我和收藏我的每一個與身體有關和與身體無關的欲望。結果,我最終卻給我所居住的每一個房間都掛上了一把鐵鎖。
這兩個人卻與我相反,他們來到瀟水邊緣這座城市,卻是走路來的,一個從長沙出發,一個從長安出發。從長沙出發的當然是懷素,從長安出發的便是在仕途上很不走運的柳宗元了。懷素從長沙來到永州,應該還是個孩子,他是因為家里太窮了,可能比我從曉塘沖出發的時候的家里還要窮,窮得連坐船的幾個銅板都沒有,只好從長沙步行來到永州。那么小的懷素來永州,不是來尋找愛情的,那個年齡的懷素還不懂愛情,懂得愛情的時候,他已經不允許獲得愛情了,因為他來到永州就當了和尚。
懷素和我一樣的窮,或者說比我還要窮,但他的確比我要浪漫。沒有愛情的懷素用瀟水里的一桶清水就可以在芭蕉葉子上寫出那么放蕩不羈的狂草,就可以用他的狂草獲得整個永州人的熱愛,然后又獲得全中國人的熱愛。我行走了二十多年,卻只帶回一串再也無法開啟任何一間我曾經住過的房子的鑰匙,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串自以為很浪漫的鑰匙銹跡斑斑。
回來之后,我最想知道的就是懷素的房間。
但是,我沒有找到他的房間,我只找到了一座顯然與他毫無直接關系的寺院,這是后來的永州人憑著有根有據或者根本就毫無根據的想象修建的一座房子。但透過這座房子,我只能任意去臆想一個和尚的房間。那應該是個四面透風的亭子,或者是個東倒西歪的破廟。那個長發披肩的和尚就在這樣一個破敗的房子里,手拿一個裝滿了永州自產的米酒的酒葫蘆,一邊豪飲,一邊甩動他的長發,用發梢寫下了天下無法效仿無法復制的一章章狂草,寫下了天下無法效仿無法復制的浪漫與風流。
柳宗元當然不可能像懷素那樣從遙遠的長安走到僻靜的永州。他在仕途上雖然很不走運,但他畢竟是從朝廷發落下來的一個官員,雖然倒霉透頂了,但皇上還是會派給他一輛馬車的,因為和他同行的還有他的老母和妻子。所以,他應該是乘坐一輛馬車來到湖南境地的。他先從長安貶謫到邵洲,再從邵洲貶謫到更偏遠的永州,然后再從湖南的湘江某個碼頭乘船,一路泛舟來到永州。
沒有惆悵肯定是假的,但他不能在老母和妻子面前一路悲嘆,只能強裝笑臉泛舟而下。當船入瀟水的時候,他就知道,他落魄的身影已然投射在永州之野了。
柳宗元能夠在湘江的一個碼頭獨釣寒江,獨釣他的千萬孤獨,在他的這種灑脫和浪漫面前,我就覺得自己找不到想要的房間,應該是很符合情理的。我相信,這個落魄的男人不可能沒有像我們一樣的世俗欲望,但來到永州后,清純的瀟水,奔騰的湘江很快就把他的那些不著邊際的欲望清洗過濾了。
可我們卻無法清洗內心的欲望。
因為我們的內心缺少一種水。
更因為,我們的欲望都是一些很小的欲望,小得連我們自己都看不清自己。
而柳宗元,他的欲望卻是被那個朝代無限放大了的欲望,透過他的欲望,可以看到那個朝代搖搖晃晃的長安古都!
這樣一個巨大的心靈,應該要有一座巨大的房子來承載。
然而,在永州,柳宗元卻和他的老母、妻子一直就住在茅屋里,一座四面透風的茅屋。而且,那茅屋一直就沒有上鎖,進出自如,毫不設防。其實,柳宗元也是有一把鎖的,也是有一把鑰匙的。那是一把巨大的鎖,那是一把巨大的鑰匙,那把鎖和那把鑰匙一直就藏在他的內心里。若干年后,這把鎖被永州人掛在了一座為紀念他修建的叫“柳子廟”的大房子的上空,那把鑰匙就掛在歷史的天空。因為這座叫“柳子廟”?的大房子所占據的地盤,就是柳宗元一千年前居住過的那間茅屋所在地。那把巨大的鎖和那把巨大的鑰匙,就是從這間很小很小又巨大無邊的茅屋上取下來的,它一直就在等待一個能夠開啟它的人的到來。但這個人卻是一個永遠的遲到者。
4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房間,為我們的肉身和肉身以外的那一部分在尋找。
我現在已經從那么遙遠的尋找中回到了一個離我的故鄉很近的地方,回到了多多少少還散發著一縷柳宗元和懷素的氣息的永州。我原來是并不愛這個地方的,我在這里找不到我的家園,我總覺得我的家園在遠方,在一個很不具體的遠方。這個遠方在很長的時間里一直在牽引著我,讓我盲目和清醒地處于一種似乎永遠沒有止境的行走中。那一路上,有鮮花也有月光,有森林也有城市,有沙漠也有河流。這些景象就那樣在我行走的路徑上穿越我的白天和黑夜,穿越我的身體和內心。
最后,我再也沒有力氣行走了。
然后,我才終于發現,那個遠方就在我的這種極度的疲憊里,就在我走不動的那一瞬間里深深地躲藏著。
然后,我便轉過身往回走,從那個遙遠的遠方往回走。
往回走其實又是對另一個遠方的行走。
但我必須要走向這個相反的遠方。我不能就那樣停留在兩個遠方的路口上,我必須做出一種選擇。
通往另一個遠方的路,同樣是那么遙遠,我不知道自己又走了多久,就那樣走到了我的家門口,走到了我的家鄉永州。
5
從我住進我工作的市文聯一個房間里,我就知道這并不是我苦苦尋找的那個房間,但我已然慢慢地喜歡上了我的這個并不怎么寬敞的空間。那些在尋找中的行囊已經被我在行走的過程中一點一點地丟失了,有些是我自己扔掉的,有些是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某個時刻莫名奇妙地丟失的。所以,回到永州,進入我現在這個房間里的時候,我已經沒有太多的東西可以存放在這個房間里了。
我這個房間不僅僅有一張床和書桌,還有一個書柜,書桌上還擺著一臺電腦。而且,床和書桌還有書柜都是從家具店買回來的,顏色都是我喜歡的咖啡色,透出一種古典與時尚。我對咖啡色有一種無與倫比的鐘情。我喜歡咖啡色的那種深沉的憂郁,喜歡咖啡色的那種藏得很深的明麗和純凈。這種顏色更加接近一種心靈的色彩,渾厚、苦澀,堅韌、溫軟。在這個房間里,我幾乎每天都被這種顏色照耀著,一些正在遠去的道路也被這種顏色慢慢的遮蔽著,另一種色彩便開始一點點地逐漸變得明亮起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想要的明亮,但我無法拒絕也不愿拒絕。
我知道,那一縷明亮就是一種世俗的清輝。
我終于活在了一種世俗里,活在了一種世俗的明亮里,在心里藏了那么多年的黯然終于像煙花一樣飛上了夜空,綻放出一種溫情的光芒。
這是我在我的家鄉永州這個房間里需要存放的一種行囊,它輕如煙花,俗麗而又真切。
6
我基本上每個周末都要回家。我現在工作的地方是永州的市區,而我的家卻在一個縣城里,那里有我的妻子和女兒,還有我年老的母親。她們三個人,三代女性,在離我并不太遠的那個縣城里,那個已經顯得有點陳舊的五樓房間里被我時斷時續的牽掛著。
我每個月還是依然保持著買書的習慣,用我那并不多的工資中的一部分買我喜歡的一些書。這些書,最終都把我的書柜塞滿了,滿得再也沒有一個可以再放進一本書的空間了。于是,我就把我繼續在買著的書往我的那個縣城的家里搬。到了星期五下午五點左右,我就會帶上那些新買的書,急急忙忙的去趕最后一趟回到我那個縣城的汽車。這些書是我幾乎每次回家一成不變的行囊。很多的時候,汽車到了我那個縣城的時候,天色已經開始暗淡,縣城的每條街道都亮起了一盞盞燈火。
? 我就這樣從一個房間回到另一個房間,這種穿越兩個房間的過程,有時候就會讓我想起我以往的那些行走。只是,那樣的行走,沒有具體的目的地,現在的行走卻有了一個明確的方向。那樣的行走,沒有人等待,現在的行走,卻有三代女性在等待我。這讓我非常慶幸選擇回到屬于自己家,自己的房間。
7
很多朋友來到我的房間,都對我開一些與女人相關的玩笑。作為一個獨立的房間,房間里又住著一個沒有妻子和女兒在身邊的男人,這樣的房間自然就會滋生出朋友們的想象。他們那樣一說,好像我這個房間就成了一塊肥沃而又荒廢了的土地,應該在里面栽滿粉艷的花朵才不算浪費了這片肥土。這樣的邏輯似乎倒也很適合在我這樣的房間里流淌蔓延,因為它完全具備了承載這種邏輯的空間和容量。但是,這種曖昧的玩笑只能讓我惱怒,因為我從他們玩笑的眼神里讀到了一種期望和羨慕,那期望和羨慕是由他們的遺憾演變出來的。那是他們心里的一顆種子,只是這顆種子長時間找不到撒播的土壤。而我擁有這樣一塊肥沃的土壤,我卻把它給荒廢了,讓它長滿了雜草。
我現在幾乎每天都是呆在我這個房間里,除了周末回到我的縣城,除了和朋友們出去喝酒,除了一些必須要出去參與的活動。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依賴這個房間,就像我并不是很明白自己那么多年為什么要那樣四處行走一樣。
這是兩種不同的迷茫和清醒。
這就讓我再次想到了柳宗元,想到了懷素,他們一定有過同我一樣的迷茫和清醒。現在,我就和他們住在同一個城市,聆聽著同一條河流的低吟淺唱,只是相隔了幾個朝代,相隔了幾百年上千年的時光。但是,同在永州,同在瀟水河畔,我現在住的這個房子卻有我喜歡的咖啡色的床和書桌,還有一臺電腦,還有空調為我驅寒去熱。這一切告訴我,我所住的房間比他們都要優越舒適。然而,我卻寫不出狂草,也不懂得寒江釣雪。我沒有寫出狂草的那股力量,我更沒有寒江獨釣的那種淡然。他們從不同的遠方走向永州,我卻從永州走向遙遠,我和他們的行走正好是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這樣的行走告訴我,什么叫背棄與遠離。
因此,我知道了自己真正需要一個什么樣的房間。
因此,我就盡可能的呆在我這個房間里,放一支古曲,點一支煙,做一些有趣和無趣的事情。我知道,這才是一個房間所能存放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