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病的妙藥

余顯斌

皖南山里有座小小的觀音廟，立在山崖上。廟小，和尚也少，只有師父智藏長老和弟子法廣。智藏長老六十多了，白須光頭，背著一個藥簍，有時上山采藥，有時下山治病。法廣在廟里守廟、掃地、誦經，閑下來就隨師父學醫。

采藥的時候，智藏長老堅決不讓法廣隨著，一人背著個藥簍，上蓋一塊布，然后，撐把藥鋤，走上白云繚繞的大梁。

大梁是這兒最高的山，山上生有枸杞、山榆、蒲公英，還有各種植物，每樣都是藥，都能治病的。法廣不放心，他勸智藏長老道：“師父，弟子陪著你去吧，你年紀大了，弟子不放心。”

智藏長老說自己行，法廣得待在廟里，廟雖然小，可也得有人照應啊。每次走入云霧中，智藏長老瞅著沒有人的當兒，總會躲在一棵大樹后，睜大眼睛，側著耳朵，仔細地看著，小心傾聽著，確信身后沒人跟蹤，才放心地向白云更深處走去。

一次，剛進入霧中不久，智藏長老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后面有人跟蹤。他假裝不知道，走著走著，突然一轉身，只見一個人影一閃，隱入霧中不見了。智藏長老拿著藥鋤，背著藥囊，繼續向云霧深處走去，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石頭小路一折一彎，一跌一宕。一頓飯的工夫，一座小廟立在眼前，粉墻黑瓦，青竹環繞，正是觀音廟。弟子法廣在禪院內灑掃著，見師父回來，驚訝地問：“師父，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智藏告訴他，今天累得很，自己就不挖草藥了。說完，他回了自己的禪房，嘰里咕嚕地念起經文。

有人說，智藏長老在深山老林里發現了一種仙草，能治百病，他每次上山挖藥，都是一個人悄悄地去悄悄地回，連法廣也不讓跟著，就是怕別人也發現了這種仙草。法廣聽了，有些不高興了，詢問師父是不是有這么回事。智藏長老笑笑，雙掌合十，許久道：“也許是吧。”

智藏長老告訴法廣，自己之所以沒讓他掌握這種藥物的辨認和采挖，是他本領沒到家，不能隨便熬制藥物，藥關人命，大意不得。智藏長老用這種藥，再加上別的草藥，熬制成一種藥丸，稱九轉還魂丹，能夠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他經常背著藥囊，袈裟飄飄，走下白云籠罩的觀音巖，治病行醫。一次，長老下山行醫，到了一個叫朱家凸的地方，聽人家里有哭聲傳來，凄凄慘慘的。他急忙趕過去看，有個孕婦由于難產大出血死去，正在入殮。智藏長老看了一眼道：“讓老衲看看。”說完，他拈了一根鳥羽放在孕婦鼻端，觀察良久說，“人還活著哩，瞧瞧，鳥羽在動呢。”說完，他拿出一些曬干的綠葉熬成湯，綠乎乎的，用碗盛了給孕婦灌下去。不一會兒，孕婦動了一下，接著呻吟起來，竟然醒了。

主家一見，“撲通”一聲跪下，一把拉住智藏長老的手，哀求他救下女人腹內的胎兒。

長老又拿出曬干的綠葉，噴上水，揉成團，貼在孕婦肚臍上，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他讓一個大嗓門兒漢子對著孕婦的肚子大聲喊道：“快出來，快出來。”只聽“哇”的一聲哭啼，孩子出來了。

眾人大喜，忙請教智藏長老，這究竟是咋回事啊？智藏長老告訴他們，那綠葉醫效無窮，可以給人提神，讓人興奮的。所以，暈死過去的孕婦喝了會慢慢醒轉。至于腹中的胎兒嘛，是一個小懶蟲，在娘胎中睡著了，綠葉的汁水通過肚臍滲入孩子體內，讓他清醒，再大喊三聲，孩子就醒了，也就出來了。

大家一聽，都想細看看那葉子，長老笑著搖搖頭走了。大家紛紛傳言，那葉子就是丸藥主藥，比雪蓮還厲害。可是是什么，大家猜測了半天，也沒猜出來。

智藏長老治病，看人給藥。給窮人治病，用一筒針，和針灸推拿。實在不行，就走到院子外，在花花草草間轉一圈，抓上一把紅花綠葉的，放在一塊兒煮了，給病人灌下去，不久，病人就好了。一般不要錢，花草是病人自己家院子里的。

但是，如果誰想要他的九轉還魂丹，就必須給錢，開出價錢二十兩銀子一丸。二十兩銀子一丸，窮家小戶誰吃得起啊？除了聞名而來的達官貴人和當地財主鄉紳外，窮人想要，沒門。也不是沒門，老和尚伸出干瘦的手，眼睛里放出白亮亮的光道：“阿彌陀佛，拿來！”

“什么？”來人不解，睜大眼睛問道。

“銀子啊，二十兩，一個渣兒也別少。”老和尚斬釘截鐵地說，全然忘記了佛門一切皆空的律條了。有人不滿，責問道：“和尚，太狠了吧？”

智藏長老毫不讓步，連珠炮一般地質問道：“知道老衲冒了多少險才采到這些藥熬制的嗎？知道老衲經過了幾道工序煉成的嗎？”

來人嘆口氣走了，買不起就不買嘛，好在老和尚愿意用草藥，也是一樣的效果，只是療效慢些罷了。

可是，也有苦苦哀求智藏老和尚，希望求得一丸九轉還魂丹的。這人不是別人，就是村里的地痞張老八。張老八整日里游手好閑，專搞敲門打拐偷雞摸狗的事。這家伙雖然懶惰，卻是一個有名的大孝子。

觀音巖一帶，有一種劇毒的蛇，名叫做七寸紅，蛇身殷紅如血，長僅七寸，有劇毒，咬人之后，三個時辰，被咬者必死無疑。不過，這蛇很少見，因而，被咬之事也很少發生。

很少發生的事，就在張老八家發生了。張老八的爹上山種地，看見一根紅緞帶，就伸手去拿，誰知，那并不是緞帶，是一條七寸紅蛇被驚著，頭一回，在張老八他爹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張老八慌了神，忙氣喘吁吁跑到觀音廟來，“嗵”的一聲跪在智藏長老面前，苦苦叩頭哀求道：“求長老發發慈悲，救救我爹一命。”智藏長老忙拉起他，不解地問道：“阿彌陀佛，你爹怎么啦？”張老八把他爹被七寸紅咬了的事說了一遍，想求得一丸九轉還魂丹回去救人。老和尚聽了，頓時冷了臉問：“銀子帶來了嗎？”

張老八張開雙手說：“我家沒那么多銀子啊。”

智藏長老冷冷地說：“老衲也沒丹藥啦。”

張老八急了，叩頭出血，求智藏長老先給一丸藥，他回去馬上借錢來還。智藏長老堅決地搖搖頭，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能破了規矩。法廣在旁邊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準備勸幾句，智藏長老一揮手，讓他去念經，不要管這些事情。法廣“哼”了一聲走了，張老八也流著淚回去湊錢去了，錢還沒湊夠，他爹就咽氣了。張老八氣得發了瘋，帶著一群人沖到觀音巖，準備一把火燒了這座破廟，幸虧法廣求著大家，這事才作罷。

張老八指著智藏長老破口大罵：“臭和尚，你貪圖錢財，心比七寸紅還毒，你死后會下地獄的。”

智藏長老沒說什么，慢慢站起來，轉身背了藥囊，一步步向云霧深處的大梁走去，不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

智藏長老仍一個藥囊一筒針，四處行醫治病。不過，大家見了他，不再喊他老神仙了，待到他走過，甚至有人吐口水。智藏長老仍不說話，一臉的微笑，治病，賣他的丹藥，收他的銀子。

那夜，智藏長老回到寺廟。弟子法廣有病，喝了草藥后提前睡了。智藏長老一邊誦經，一邊敲著木魚。這時，一撇黑影輕輕一閃，出現在禪院里。智藏長老不知，仍在輕輕誦佛。忽然，一柄刀冰一樣架在他的脖子上，一個沙啞的嗓子狠狠地道：“賊和尚，要命還是要銀子？”

智藏輕吟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不知施主所言何意？”

“把銀子拿出來。”黑衣蒙面人冷冷地道。

“如此小廟，哪來的銀子？”智藏長老道。

黑衣蒙面人冷冷一笑道：“賊和尚，果然要銀子不要命。”說完，抓住他的一只手威脅道，“不給銀子，就給命。”

“出家人不打誑語，老衲沒銀子。”

蒙面人抓住智藏長老一只左臂，一擰一摔，“咔嚓”一聲，手臂脫臼。智藏長老一聲慘叫，臉上冷汗直淌。那人又抓住他的右臂，智藏長老央求道：“阿彌陀佛，老衲明天還要下山給人治病，施主千萬不要弄壞老衲這只手臂。”

那人一愣，停了手，狠狠罵道：“賊和尚，今天暫且饒了你，總有一天我會找到銀子的。”說完，一轉身走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智藏長老用夾板綁著手臂就起身了，踏著一地露珠和鳥鳴，下了觀音巖，給人治病去了。

那一年，觀音巖一帶大旱，顆粒無收，觀音巖附近人家吃了上頓沒下頓，一個個很是驚惶。誰知，智藏長老仍無視這些，他把九轉還魂丹上漲到五十兩一丸，高價出售。有時，甚至會不遠百里之外，送藥上門，然后拿著一封封銀子回來。

大家說，這老和尚鉆到錢眼兒里爬不出來了。甚至，有人說，老和尚這樣掙銀子，是有相好的了。更有人說得有板有眼，曾見過一個光頭和尚從鎮上的“紅樓”妓院里出來，穿一襲僧衣。這方圓一帶，只有觀音廟這一個小廟有兩個和尚。法廣整天慈眉善目的，比他師父還正經。這事，除了智藏長老沒外人。因此，大家背后紛紛喊他花和尚。

又一次，張老八帶著一幫人準備來燒了這座破廟，火都點著了，智藏長老一手綁著繃帶，仍一掌單豎著，不停地念佛，波瀾不驚。還是法廣急了，拿了水澆了火，然后轉身不停地給張老八說好話。張老八狠狠地道：“好吧，看在法廣大師的面上就算了，要是這個花和尚，我就一把火燒了這鳥廟。”說完，一揮手，帶著那撥人走了。法廣轉身，長嘆一口氣對智藏長老道：“師父，銀子就那么重要嗎？”智藏長老無言，仿佛沒有聽見。

“師父，你可以把制藥的方法傳給我，我幫你熬制，這樣也可以給沒錢人家一些了，不更好嗎？”法廣仍試圖勸說智藏長老。

智藏長老搖著頭道：“阿彌陀佛，不成。”說完，走進了禪堂。法廣在后面大聲道：“見死不救，念的什么經拜的什么佛啊？”

佛堂里只有誦經聲，隱隱地傳出來。

長長的一個荒年，觀音巖附近的人家沒有一人餓死，也沒有一個人出去逃荒，竟奇跡般地熬過了災年。朝廷知道后，忙派人來討教經驗，大家都說，托菩薩的福。再問，卻問不出所以然。朝廷官員一拂袖子，打馬悻悻而去。

臨行時，觀音巖附近的人們提出一個要求，希望把觀音廟的主持給趕走，讓他待在那兒，會玷污了廟里的菩薩，還會發生災禍的。朝廷官員捋著胡須，在觀音巖拿了智藏長老的幾丸神藥走了。氣得法廣直翻白眼，大家卻又毫無辦法。

智藏長老仍笑笑的，背著一個藥囊，行走在塵世間，治病，行醫。

那天智藏長老回到廟里，聽到“咚咚”的聲響，一看，是法廣在忙碌著，準備在竹蔭下砌一張石桌和幾個石凳，人手不夠，就請了張老八來打下手。見了智藏長老，法廣喊聲師父，張老八冷著臉，沒有言語。智藏長老問訊道：“施主辛苦了。”張老八仍冷著臉，沒有回話。

智藏長老進了佛堂，又念起經來。突然，外面傳來一聲慘叫，有人喊：“七寸紅！”接著，張老八扶著法廣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原來，竹林里有塊青石板，法廣去搬，里面卻臥了一條七寸紅，頭一昂就是一口。智藏長老看著法廣灰白的臉，再看看黑色的傷口，頓時呆若木雞。

“快救救他啊！”張老八嘶啞著聲音大喊。

法廣神智已迷糊，眼光也散亂了。智藏長老跑去找了根帶子扎住傷口，可仍不見效，他又掏出銀針，扎著穴位，可還是沒效果。

“拿丸藥吧！”張老八在旁邊提醒道。

智藏長老沉默著，毫無動作。張老八猛地醒悟過來：“你是怕我知道丹藥放在哪兒，不放心吧？好，我出去。”說完，張老八一轉身，“咚咚”走出佛堂。當他再次聽到里面傳來喊聲時，已經是一頓飯之后了。喊聲是法廣叫出來的：“師父，你怎么啦？你醒醒！”

張老八忙一掌推開佛堂的門，頓時驚呆了：法廣好了，能行動了，他抱著智藏長老，智藏長老嘴角溢出黑血。張老八忙問：“長老怎么啦？”

法廣搖著頭，他也是剛剛醒來。

這時，智藏長老慢慢睜開眼，看見法廣安然無恙，笑了，緩緩地告訴他，他沒事了，毒已被解了，是自己給他吸的毒血，自己——自己可能大限到了。

“師父，你為什么不用那包治百病的丹藥啊？”法廣流著淚喊道。

智藏長老搖搖頭，那丹藥沒那么神，是幾種草藥，加上他師父給他說的一種茶葉，放在一塊兒揉制的。“哪有神丹妙藥啊，有的話，老衲能……能看著張老八的爹仙逝啊？”

兩人聽了，這才明白過來，智藏長老是用這藥方騙取富人的錢。張老八猛地想起一件事，問道：“長老，前段時間，大家經常會在門縫里、柴堆下拾到銀子，上面有一張紙，說是觀音菩薩賜的，還讓天機不可泄露，都是你做的？”智藏長老點著頭，告訴他們，自己怕這個消息泄露了，那些富人曉得了，以后就不買藥了。

兩人淚水都流了下來，雙雙跪下道：“我……我們對不起你呀！”

原來，一直以來，法廣有個相好的，是“紅樓”妓院的妓女。在那兒，他認識了來玩耍的張老八，兩人都缺錢，再加上張老八老爹的事，張老八一直對智藏長老懷恨在心。于是，兩人一拍即合，計劃搶劫智藏長老的銀子。那次去搶劫的是張老八，智藏長老不肯拿出銀子，惹得他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來，一氣之下，將長老一只胳膊弄脫臼，準備再弄長老的另一只胳膊時，被長老一句話感動，停了手，悻悻離去。后來，他帶著人上山揚言要燒掉寺廟，目的也是讓長老去轉移丸藥，從而暴露目標。可惜，計劃也失敗了。智藏長老望著他們輕輕說：“我都知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你知道？”兩人問。

“你們走那么近，再者，有和……尚進紅樓妓院，我沒去，不……就是你嗎？”智藏長老斷斷續續道。

“師父……”法廣號啕大哭起來。

智藏到了彌留之際，讓兩人扶起來，輕聲道：“老衲打誑語了，阿彌——陀佛——”然后，他雙手合十，垂首不言。法廣一摸師父的鼻子，已沒了氣息。一時，兩人淚下如雨。

法廣和張老八最終把智藏長老安葬在大梁，那兒，茶樹碧綠一片，在霧里顯得青翠茂盛，茶香細細。

觀音巖附近的人知道這種茶葉的藥效后，都紛紛上山采摘。每個經過山里的人，都會給法師上一炷香。茶葉采摘回來喝了，一個個耳聰目明，身康體健。這時，他們才知道，過去，在草藥中，長老其實早已放了這種茶。他們喝的，和富人買的丸藥，并沒什么兩樣。多年后，這茶，人們取名“霧里青”，可是，又有幾個人知道“霧里青”里的這個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