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豆先生

浮海沉魚

1

“恭喜恭喜，再度連任第二副主任！”房間里傳來我和蝦米小姐異口同聲的祝賀聲。

彼時，四目相對的扁豆先生清了清嗓子，立刻展現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姿態，佯裝著吆喝道：“你，趕緊把熱好的飯菜端上來。”他兩眼直瞪蝦米小姐，隨后目光又像一枚近程導彈落在我身上，一副頤指氣使的語氣：“你，快去！把今天收到的樣刊拿來給爸爸看看。”我和蝦米小姐如遁地三尺的木頭樁，久久立在原地，始終不動。

“哼，自己去拿！”我和蝦米小姐雙手呈抱臂狀，表現出堅定的拒絕。扁豆先生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熊熊焰火曇花一現后，猝然熄滅。其實，這第二副主任不過是徒有虛名，并未掌握家中的“大權”。不過，對扁豆先生而言，這職位坐于其上，心里特別美滋滋的。

晚飯桌上，我吧唧吧唧地嚼著嘴里的米飯，望著扁豆先生愈漸平滑如鏡面的腦袋，開始忍不住嘲笑他越來越像漫畫書里的三毛，三根細長的頭發緊緊地趴在前額巨大光滑的平面上，像三條慵懶的小蟲，動彈不得。扁豆先生卻驕傲地說，這是時間的淬煉精華，沒有他今天的衰老變丑，怎會有我今天高大挺拔的身姿。而我每回都是嘖嘖不屑的語氣，心里并不贊同他的說法。

星座大全上說，金牛座與獅子座是一對天生冤家，那些羅列的種種情況在我和扁豆先生身上成了鮮活的樣本。進入青春期，逆反心理像一觸即發的炸彈，沿著我成長的軌道痕跡悄悄埋下一串火線，猝不及防之時轟然爆炸。

2

少年時期，父親在孩子心目中光輝偉大的形象無人能及，于我卻是例外。我尤其討厭扁豆先生送我上學，天寒地凍的早晨，我寧可一人獨自小跑到公交站，也不愿坐扁豆先生的電動車。平時寡言少語的他，總是在面對我時，像一架炮彈充足的機關槍，掃出來的每一發炮彈都具有無窮的殺傷力。從家到公交站的這段距離里，他會像個連珠炮一樣，一邊踩著笨重的電瓶轱轆，一邊不停地數落教育我，內容不過是讓我在學校要尊敬老師、團結同學、認真學習，還有更重要的是，中午放學回家要記得替蝦米小姐分擔重任，因為蝦米小姐單位工作忙，中午時間匆忙趕回來給我燒上一頓可口的飯菜，有時來不及吃上一口就要返回單位。扁豆先生千篇一律的叮囑像無邊無際的經書咒語，每天清晨攪擾在我耳際，與我青春期的叛逆心理構成了一對積怨重重的天敵。

公交車駛向站臺的時刻，我像只掙脫牢籠的幼鳥，翅膀撲哧間就擠進了人流中，終于可以從扁豆先生的嘮叨中逃離出來，我的心情愉快至極。而扁豆先生卻遲遲不肯離去，那雙狹小而深邃的眼睛，像定位儀迅速搜索我的蹤跡。擁擠的車廂，待我覓得落腳地后，隨著我用力地揮手，擺出一副慣常的鬼臉，扁豆先生才安心駕駛他的電動車離去。

學期末的家長會，扁豆先生自告奮勇地表示愿意前往參加。我心底無數個否決意見蜂擁而上，我攛掇著蝦米小姐，希望她能攬下這個任務。年少無邪，為了阻擋扁豆先生去參加家長會，那些富含貶義的詞語被我統統從心底一咕嚕地全倒了出來。我嬌嫩的手指像揮舞的巨斧，懸在空中以各種姿態比劃著，指責扁豆先生笨嘴笨舌、說話不著邊際、溝通有障礙……凡是我能想到的惡劣詞語，都成了扁豆先生的專屬標簽。我甚至開始哭鬧，唯一的目的就是阻止扁豆先生去參加家長會。

我的一番哭鬧戲最終贏得了他們的同意，扁豆先生主動放棄。次日家長會結束，蝦米小姐把我從等候在教室門口的眾學生中領回來，她笑不露齒地說：“老師表揚你學習努力，做事沉穩踏實。你在學校表現挺好的啊，為什么執意不讓你爸來參加？”

“我不信任他！”在大腦未經思考的情況下，我很隨意地回了一句。

后來的家長會，扁豆先生再未主動提出參加，總是欣然地笑一笑，囑咐蝦米小姐按時參加。對于扁豆先生突然妥協的狀態，我始終疑惑不解。

3

整個青春期，扁豆先生清晨的嘮叨囑咐像一曲膾炙人口的歌謠，成為我青春路上一道醒目的路標。我始終未能跳離，但也漸漸習慣了它的存在。在我的認知世界里，我這頭小牛犢從未逃脫出老獅子的魔掌，一直被他鞭笞著長大。

上大學那年，行裝備齊，扁豆先生和蝦米小姐攜我去了百里之外的省城。我如愿抵達了繁華都市，這是扁豆先生多年的心愿。火車從家鄉小城逐漸向著省城的方向邁進，車廂里的人們抵不住襲來的倦意郁郁，紛紛投入瞌睡蟲的懷抱，我昏昏欲睡的眼皮上下翻飛，最終被來勢洶洶的瞌睡蟲俘獲囊中。據蝦米小姐說，扁豆先生在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里，未曾合過眼。他把腦袋俯靠在車窗的一側，若有所思地想著什么，好像要用他那雙小小的眼睛裝下整個眼觀的世界。我告訴蝦米小姐，他幾十年都待在這座小城，第一次去這么遠的地方，心里一定樂開了花，無暇睡覺。

隨公交車七扭八拐，從三五個高架橋兜兜轉轉了半天，我們順利抵達大學。從校門往里深入，看到來往應接不暇的大學生，扁豆先生的臉上洋溢著爛漫的笑容，仿佛就像他這個老頑童要去上大學似的。那天，他眼中的全世界好似都被涂抹上了一道絢麗的光亮，他指著路邊盛放的紫羅蘭花，神采奕奕地極力贊美，遇見好心的路人幫忙指路，他情不自禁地感慨：“寶貝，你看這大學里的人都挺熱心腸，老爸總算放心啦！”扁豆先生如此神經質的狀態，一度令我感到有些無所適從。

要趕當晚末班火車回家的扁豆先生，躊躇在公交站臺前，默不作聲。從前那個叨嘮不停的他，忽然變得安靜沉默。“好好學習！”渾厚的聲音在風里變得微弱顫抖。哧溜之間，扁豆先生寬大的背影，隨著疾馳走遠的公交車而漸漸縮成一個圓點。我的腦海如卡帶的錄像機，循環復播那句簡短的話語。朱自清背影中的父親，就這樣近近的、遠遠地呈現在我眼前。我只是沒來得及說上那句：爸爸，你放心吧！

4

后來，蝦米小姐來學校看我，特意帶來扁豆先生再三囑托的禮物，是他托同事從杭州帶回來的納德月餅。蝦米小姐告訴我，在我離家求學后的這段日子，扁豆先生始終沒精打采，好幾次瞧見他望月抹淚。蝦米小姐希望我能給扁豆先生帶回去一份禮物，我掏出手機，給扁豆先生的微信傳了一首歌：

總是向你索取

卻不曾說謝謝你

直到長大以后

才懂得你不容易

我是你的驕傲嗎

還在為我而擔心嗎

你牽掛的孩子啊

長大啦

感謝一路上有你

父愛如山，深沉偉岸。扁豆先生，以他寬厚的臂膀為我的世界撐起了一片狹長的海岸線，而我始終像條不諳世事的小魚兒與他頑固對抗，次次試圖越過他為我用心護航的航道，我并非不信任他，而是我從來沒有真正懂過他。

扁豆先生的微信頭像，那張浩瀚無邊的大海圖片，他從未換過。因為，在他的心里，一直住著一片湛藍的海域，海里有一條小魚兒，那是他一生奮斗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