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的幻想

王青

大家都知道，中古時期很多故事的所謂“作者”實際上僅僅是“記錄者”。在他們記錄之前，這些故事是以口頭形式在民間流傳。比如《搜神記》，據干寶自己在此書序言中說，此書故事的來源有二，第一是來自于先前的書籍文獻，第二是采訪故老知者所得的近世之事。這第二部分的事實并非是干寶的親聞親見，而是在口頭流傳后，被干寶記錄下來。而且，他在記錄過程中，試圖最大程度地保持忠實。他說：“若使采訪近世之事，茍有虛錯，愿與先賢前儒分其譏謗。”這就是說，如果有什么錯誤，很有可能是先賢前儒述說的有問題，但自己愿意和他們一起承擔責任。由此可見，干寶充當的是一個口頭故事記錄者的角色。不光《搜神記》是這樣，其他中古小說也是這樣，因此，在這一時期的小說中，往往保存著許多古老的民間故事。

在民間故事中，有一類被稱之為愚人故事。顧名思義，這類故事的內容情節就是愚笨者的愚蠢行為。它在世界各地廣泛存在，而且數量多得出奇。在中國，它同樣是民間故事中最重要的一個門類。比如，《韓非子》中的“鄭人買履”“守株待兔”，《呂氏春秋》中的“掩耳盜鈴”“刻舟求劍”等，都屬于愚人故事。而在印度，這類故事就更多了，而且流播范圍非常廣，上述的“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劍”的情節就和印度故事有類似的地方，我懷疑是從域外流播傳入中土的。

中國中古小說中的很多愚人笑話，比較集中的一個來源是《百喻經》。《百喻經》據僧祐《出三藏記集》卷九記載，是由中天竺法師求那毗地出修多羅藏十二部經中抄出譬喻。求那毗地在抄撮這些譬喻時有沒有宗旨，我們不太清楚，但綜觀整本書，大多是愚人故事，幾乎就是一本印度愚人故事集。而在其他的佛教譬喻集中，同樣有許多愚人故事。《百喻經》等佛教譬喻集的譯介與流傳，對中國愚人故事的豐富與發展，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比如，在南北朝時期，“愚人治傴”這個笑話廣泛流傳。除了《殷蕓小說》記錄此一故事之外，《續談助》引《笑林》也有記載：

平原人有善治傴者，自云：“不善，人百一人耳。”有人曲度八尺，直度六尺，乃厚貨求治。曰：“君且伏。”欲上背踏之。傴者曰：“將殺我！”曰：“趣令君直，焉知死事？”

這一民間笑話被明朝人江盈科利用，作為寓言，來批判那些不顧民眾死活、一味要錢要糧、愚蠢殘暴的催科者。情節略有增飾，但基本保留了此一故事的原貌。故事記載在《雪濤小說》中，名為《催科》，其云：

昔有醫人，自媒能治背駝，曰：“如弓者，如蝦者，如曲環者，延吾治，可朝治而夕如矢。”一人信焉，而使治駝。乃索板二片，以一置地下，臥駝者其上；又以一壓焉。而即踩焉。駝者即直，亦復隨死。其子欲鳴諸官。醫人曰：“我業治駝，但管人直，那管人死。”

但是這一故事可能不是中土原創，其原始來源應該是印度。《百喻經》卷三有“醫治脊僂喻”：

譬如有人，卒患脊僂，請醫聞治。醫以酥涂，上下著板，用力痛壓，不覺雙目一時并出。

與《笑林》比較而言，江盈科的寓言故事雖然晚出，卻更接近于印度故事的原貌。

1949年，昆侖影業公司拍過一部電影叫《烏鴉與麻雀》，其中有一幕經典的表演。趙丹飾演的“小廣播”躺在涼椅上盤算：借錢去軋金子，頂房子，頂回房子再軋金子，軋了金子后再頂房子，然后手舞足蹈地說：“老子發財了。”結果躺椅垮了，小廣播一下子從椅子摔了下來。這個情節的設計淵源于一個古老的笑話。《殷蕓小說》卷五第一GA996七條載：

俗說：有貧人止能辦只甕之資，夜宿甕中，心計曰：“此甕賣之若干，其息已倍矣。我得倍息，遂可販二甕，自二甕而為四，所得倍息，其利無空。”遂喜而舞，不覺甕破。

此條引自《事文類聚》前集，《記纂淵海》所記與此略同，余嘉錫懷疑原文出自《笑林》，也是有可能的。此一笑話流傳甚廣。蘇東坡有一首詩，題目特別長，叫做《過于海舶，得邁寄書酒，作詩遠和之，皆粲然可觀。子由有書相慶也，因用其韻賦一篇，并寄諸子侄》，其中有一聯是：“他年汝曹笏滿床，中夜起舞踏破翁。”施元之為這句詩作注時說：

世傳小話：“有一貧士，家惟一甕。夜則守之以寢。一夕，心自惟念：茍富貴，當以錢若干營田宅、若干蓄聲妓，而高車大蓋無不備置。往來于懷，不覺歡適起舞，遂踏破甕。”故今俗間指妄想狂計者，謂之翁算。（《施注蘇詩》卷三十八）

可見這個故事在宋朝民間盛傳。江盈科《雪濤小說》同樣載有此故事，當然，情節已經大大豐富：說是一個市民極其貧窮。有一天，他偶然拾得一個雞蛋，興奮地說：“我有家當了。”妻子問：“家當何在？”他拿出那個雞蛋說：“這就是。不過需要十年，家當就能營就了。”然后和妻子計劃：“我拿這個雞蛋，借鄰居家的母雞來孵小雞，小雞長大后，找一只雌的讓它生蛋，生了蛋再孵小雞，一個月可得十五只雞。兩年之內，雞又生雞，可得三百只雞，能夠賣到十金。用十金買五頭母牛，母牛再生母牛，三年可得二十五頭牛，能夠賣三百金。我用這三百金放債，三年之間就能得到五百金。用三分之二買田宅，三分之一買仆人、小妾。我就能和你優游終歲，不亦快乎？”妻子聽到他想買小妾，勃然大怒，一下子把蛋打碎了，說：“不要留著這禍種！”

季羨林指出：此一笑話本來是印度的民間笑話，出自于《嘉言集·和平篇》的第七個故事、《五卷書》的第七個故事，我們將《五卷書》的記載引述如下：

在某一個地方，有一個婆羅門，名叫娑跋波俱利缽那。他用行乞得來的吃剩下的大麥片填滿了一罐子，把罐子掛在木栓上，在那下面放了一張床，目不轉瞬地看著罐子，在夜里幻想起來：這個罐子現在是填滿了大麥片。倘若遇上儉年，就可以賣到一百塊錢，可以買兩頭山羊。山羊每六個月生產一次，就可以變一群山羊。山羊又換成牛。我把牛犢子賣掉，牛就可以換成水牛。水牛再換成母馬，馬又生產，我就可以有很多的馬。把這些馬賣掉，就可以得到很多的金子。我要用這些金子買一所有四個大廳的房子。有一個人走進我的房子來，就把他最美最好的女兒嫁給我。她生一個小孩子，我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蘇摩舍摩。因為他總喜歡要我抱在膝上左右擺動著玩，我就拿了書躲到馬棚后面的一個地方去念起來，但是蘇摩舍摩立刻看見了我。因為他最喜歡坐在人的膝上讓人左右擺動著玩，就從母親的懷里掙扎出來，走到馬群旁邊來找我。我在大怒之余，喊我的老婆：“來照顧孩子吧！來照顧孩子吧！”但是，她因為忙于家務，沒有聽到，我于是立刻站起來，用腳踢她。這樣，他從幻想中走出來，真的用腳踢起來。罐子一下子破了，盛在里面的大麥片也成了一場空。

實際上，這類傻子故事是一個常見的母題，在AT分類法中編號為母題J2060·1、J2060，類型1430。這類故事的通常情節如下，一對夫婦或一個傻子，為今后的行動制定了各種計劃，但最終又抱怨計劃中的所有具體項目，因此，正是他們自己毀了他們一直期望能給自己帶來財富的真正的東西。處于興奮狀態或者情緒極度緊張的情況下，傻子會打碎蜂蜜罐子或玻璃盒子，或者敲碎他將要去賣的雞蛋，擠奶女工會猛然抬起頭并用塞子塞住她正擠的牛奶。這些民間故事在東方文學和中世紀文學中廣泛流行，并在歐洲、亞洲等許多國家的民間傳說集中屢次出現。它應該具有一個東方文學的起源。在丁乃通《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這類故事編號為1681，題目是“傻子的幻想”，丁乃通發現的實例有15例之多，可見這是一個流傳頗廣的類型故事。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