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翔
一、一個背影,一種光芒
劍心是猝然離去的,他倒下了,離開了他的親人、他的朋友們、離開了他正漸入佳境的詩歌寫作。2018年3月9日上午,大約10點鐘,詩人劍心騎著電動自行車行進在路上,忽然心痛難忍,倒在路邊。他那么樸素,往來的人們,只是發現有一位“大伯”倒下了,一位普普通通的杭州大伯,他倒下,來不及多掙扎一下。
在詩人梁曉明的悼詞中,有這樣的文字:“大關小學的學生們那天都穿好了整齊的校服,也等待著建新前去給他們開課講授關于兒童詩歌的寫作,若是正常,建新將給他們開講一個學期的兒童詩歌的課程,但是,這些孩子們也永遠等不來建新的講學了……還有賣魚橋小學的孩子們,也再等不來他們喜歡的建新老師的講課了……”。是的,這些學生們等不到他來上公益課了,是的,親友們的身邊也再也沒有這那一張沉默而誠懇的臉。可是,一種質樸的光芒從沒有在任何一個認識劍心的人的心中消失。
劍心有一個和他的外表一樣質樸的人生簡歷:1954年5月5日,滿族血統的劍心出生于杭州一個普通家庭,兄弟姐妹五人,他排行老三。1961年至1966年就讀于杭州鐵路一小;1966年至1972年杭州第十二中學高中畢業;1972年進入杭州無線電材料廠擔任機修工工作;1985年調入杭州友誼冰箱廠任基建科長;1998年進入杭州紅子雞酒店擔任經理;2008年轉入杭州錦麟賓館擔任經理;2014年至2016年擔任杭州新庭記酒店經理。
而從文學創作的角度來看,如劍心自己所說,他是屬于起步早而覺悟晚的一類。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劍心開始寫詩,但直到最近十年,他才把寫詩當作人生的主要目標。但在全情投入詩歌創作之前很久,他已經是浙江先鋒詩歌的“酵母”了。關于這個,還得從他與《北回歸線》詩刊的因緣說起。
眾所周知,劍心對當代重要民間詩刊《北回歸線》的創刊起過重大的作用,1987年他掏出相當于兩年的薪資成就了第一期《北回歸線》,關于這一點,他自己有過回憶:
“我和《北回歸線》結緣,還得從我和梁曉明相識說起……我們當時很多寫詩的所寫的,多數是外在的事務,而曉明當時寫的確是內在的東西,思想的東西,靈活的東西,想象的東西……一九八八年國慶節后,我和曉明在杭州中北橋碰到,他告訴我,想創辦一個民間刊物,刊名當時還沒想好,稿子陸續已在組織了。唯一落實不了的,就是印刷的費用。曉明說大概需要一千元錢,我問曉明一千元錢夠不夠?他說準備出一千本,平均一元錢一本是夠了。我當時就毫不猶豫地告訴曉明,這一千元錢我來拿出……話說回來,當時雖然爽快的答應曉明這一千元錢,但我還是有點發愁。當時我還在廠里上班,我拿的是三級機修工的工資,只有四十二元五毛一個月,這一千元相當于我兩年的工資。而我為什么會答應曉明而且讓他后天來拿呢?其實錢就在我身上,只不過是我和我愛人存了幾年,想叫朋友去深圳買一臺錄像機的錢。我留一天余地,是想回去如何在愛人面前圓個謊話而已。當然,我還是有本事圓謊,也圓了《北回歸線》的夢”。
如從簡歷中看到的,1988以后,劍心更多地投入到了現實生活中,寫詩比較少,甚至在《北回歸線》的前八期都沒有出現劍心的詩作。但詩歌的種子,并沒有在劍心的心中泯滅,反而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越來越旺地燃燒起來。
如果探索劍心的詩歌的脈動,首先得從他的生活中尋找,總體而言,他是一個內容遠大于形式的詩人,劍心豐富的生活體驗令他的詩歌充滿了思考、批判和渴望,我們將在文章的后面展示在他的質樸的面孔后面那一張張不平凡的臉。但在美學的追求上,我們可以發現劍心與北回歸線詩歌主將梁曉明是如此心心相印。在《讀〈披發赤足之行〉》《讀〈死亡八首〉》等詩作中,可以看到劍心對曉明詩歌的持續關注和真正細讀,可以看到兩位性情迥然不同的詩人之間在詩思上的相契:
當我追到北回歸線
你沒有當年那個夸父的不幸
不僅沒有干渴而死
還在那片詩歌的蠻荒之地
開墾出一塊屬于自己的
可以豐衣足食的詩的良田
你把那些精挑細選的優良品種
無私地贈予我們
希望在我們詩的稻田里
也長出沉甸甸的谷子
《讀〈披發赤足之行〉》
在《偶遇》這首詩中,劍心提到了“另一個我”和“另一張臉”,在現實的時間的門外,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終于錨定于詩歌這門藝術,那是從他的靈魂琴弦上逸出的音符,那是他的心靈的羽毛:
她的羽毛長成了我另外一張臉
這張臉 沒有面具的僵硬
卻散發著無私的光澤
我和另一個我
在上帝的手指上不期而遇
我們在陽光下形影相隨
多少年來 沒有一片烏云
能夠遮擋這人性的完美
這是一張質樸的臉,沒有面具僵硬的臉,是他的內心之臉,但是,在這張質樸的詩歌臉上也仍然可以找到臉的不同側面,體現了劍心的赤子之心,也體現劍心對人性之豐富性的了然和達觀。
二、一張歷經滄桑的純樸而有尊嚴的臉
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張困苦的臉,被生活扭曲的臉,但這又是一張渴望尊嚴的臉。在《冀望的困惑》,有這樣的自白:“是的,我很卑微/我常常屈從 受人擺布/還領不到一句稱贊/我忙于奔命,忍辱負重/卻得到最多的是冷眼和訓斥//我寄人籬下,抬個頭/都要看人臉色/有時連腳趾都要笑我窩囊/我這么逆來順受/難道命運安排我/就在生物鏈的末梢”,但是,他沒有想去報復那些勢利小人:“但我卻會善待一切,寬容大量/我平易近人,虛懷若谷/尤其對那些曾給我羞辱的人/我更不計前嫌/我要讓他們感到無地自容//我想過了/我干嘛非要致他們于死地呢/寬恕對自己同樣是/一頓可口的早餐/而對于他們/就未必是一粒擺脫內疚自責的安眠藥//說實在,在這世界上/我從沒有奢望要得太多/但我只要兩樣東西:尊嚴和尊重/無論睡著還是醒著”,這是他十年前寫的詩,非常質樸,在美學追求上還不是特別現代,但卻可以看到劍心為人的基調。
這種質樸而有尊嚴的個性,在他的《絲瓜筋》一詩中得到完美的呈現:“在很小的時候,只要有一點依附,/你就可以攀延,/無論風雨, 你依舊,在不著邊際的/想法里,舒筋展骨,/長大后,整整一個夏天,你安靜的,/飽讀太陽的經典,/你修身養性,像得道的高僧,變得/沉穩,虛懷若谷,/當你走完這一生,最后脫去那件/綠色的袈裟時,/你滿腹的經綸,讓成熟的向日葵/不由的,向你鞠躬致敬”。杭州或江南本地人都知道絲瓜筋是用來做什么的,我們的母親們用它們來擦洗污垢,擦洗完污垢后,絲瓜筋總是那樣蓬頭垢面。可以,蓬頭垢面的絲瓜筋在內心是高潔的,它們曾攀登得那么高,曾“飽讀太陽的經典”。
而在北回歸線詩群,劍心也是這樣一條不起眼的絲瓜筋,他是北回歸線的創始人之一,卻從未尋求中心地位,他耐心地、默默推動北回歸線的發展,卻從不以功臣自居。他相信,他將是一只質樸的瓦罐,來自貧窮的土地,它厚道、它寬容、它質樸:“它的基因,來自貧瘠的山里,土窯/簡陋的裝束,成為了它出身的標簽;/它沒有,帶點釉色的衣裳,滿身一楞楞/粗糙的指印,嵌進它的肉里,/留下的疤痕,卻透著質樸的光,你看到,/它憨厚的口唇,就知道它有多厚道;//它是個忠誠的仆人,它的智慧不僅在于,/容納,而且懂得奉還,/托付它的, 它絕不會私吞,它可以,/終日饑腸轆轆,卻依舊保持寬容的狀態”。在詩友之中,他感受到他的尊嚴得到了滿足,大家也感受到了:“在這木納的外表下,它還有一顆/子宮般的野心”,于是,在近些年,他越來越全心投入寫作,常常工作到凌晨。
三、一張辯證的臉
劍心是質樸的,溫和的,在他沉默的外表下,卻有巨大的豐富性。他的第二張臉孔是辯證的,這體現了他從生活中感悟到的真理。生與死、卑微與偉大、真誠和欺騙、凌辱與自尊、詩歌與社會、愛情與背叛、烏托邦及其反面……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而這些辯證法在他的詩歌中無所不在的,可是,有時,他以白日與黑夜這一對意象的簡單的對峙與交合來展開他的詩思。
《白日和黑夜是一對跳著倫巴的舞者》《白天和黑夜》等就是這樣的作品:“在我看來,白天和黑夜,從來不是白天和黑夜/一對死敵,它們的疆界,從不設防,/而且,白天和黑夜,猶如情同手足的/同胞,相互包容,/你會發現,陽光總會在它的背后,留出/空間,讓黑暗的影子歇腳;/一到了晚上,黑夜也常常把星光涂抹在/臉上,讓月亮端坐懷里;/它們亦如夫妻,相敬如賓,你給了我一個最長/白天的夏至,我就還你一個最長黑夜的冬至;/它們更是舉案齊眉,把一個沒有裂縫的一天,/恭敬地給了無常的歲月”。(《白天和黑夜》)
在這黑夜與白天的交織中,劍心更愿意是一只螢火蟲,那么弱小,那么微弱,在黑暗中給自己重生的機會:“它等待天黑 在這夜色充盈的晚上,它就會/像一盞燈籠,將自己點亮,/盡管微弱, 但它的持久,正緩緩穿過/山谷的身體,灼痛了空氣,/它那,飄忽不定的蹤跡,仿佛美妙的/旋律,終究成為,黑暗里閃亮的音符。/我知道 它雖然自帶光明,卻懼怕陽光,/因為太陽,會嫉妒來自其他所有的光源。/夜幕下,難怪它親近黑暗,它一直把星星/當作同類,/在對黑暗的依賴中,它每一次現身,都給/自己一次重生的機會”。(《螢火蟲》)
四、一張烏托邦之臉
劍心作為一個從激情燃燒的時代走出來的詩人,他確實有比較強烈的烏托邦情懷。他的《燈塔》中有這樣的抒懷:“在孤島上/你矗立成一把利劍/每次亮劍/你都戳痛夜的神經//被撕裂的黑暗/留下碩大的窟窿/海的皮膚 因為你/才有了律動的光亮//你是倒映在海里的星星/在星星眼里 你更像是異類/而在我的眼里/你就是我前行的勇氣”,這樣的抒情和豪情,有他自己時代的印跡。這樣的詩還有不少,比如《信仰》《白鳥》等,在《花逝》和《石榴花》中也有,只是在女性之光中顯得柔和了。
《燈》寫得比《燈塔》更好,因為,它把時間和現實的陰影帶了進來,寫得質樸而有哲理:
天己經黑了,屋里顯得格外昏暗
我照例去打開那只臺燈
每當此時 那是它最興奮的時候
而我的書桌又會露出真容
但今天它卻如此靜默 沒有反應
四壁依然隱沒在一片黑暗中
原來是線路出了問題
燈和我一樣 只有無助地等待
遠處燈火通明,歌舞城的霓虹燈
又眨起了狡黠的眼睛
我忽然想到 再明亮的燈
沒有電 還不是一具
被墨色戲弄的軀殼
而一旦通電 再丑的燈
也會讓黑暗蟄伏
《我依然是一抹耀眼的綠色》是劍心的代表作之一,對這首詩已經有不少評論,這里不作過多的展開,我也曾經有過一段詩評,現摘錄如下:
“王建新的詩歌里一直有一種激情,一種壓低了的、被時間的溪流沖洗過的激情。被斬首的激情,也仍然是一種激情,它是巖漿的冷卻,也是來自冰川時期的針葉植物的種子。《我依然是一抹耀眼的綠色》也是一首這樣的詩,它歌唱了越過了春天和青春的綠,歌唱了那種被閹割過,但仍然頑強地存在著的激情。詩中的綠是特別:這是艱難的綠,仿佛是懸掛在仙人掌的怒刺間的破碎的云彩;這是白發的綠,越過理想和理想給予的種種欺騙,越過生活的平庸和歲月的冷漠,在內心重新找到的黑發和豪情;這也是遲到的綠,那么遲,以至于它幾乎還只是種子”。
五、一張洋溢批判精神的臉
在劍心質樸的處表下,也有一張批判與反思的臉,這是他逾越一般烏托邦寫作的地方。他的許多詩歌,如《理發師》、《鳥籠》、《玩》、《靜物》、《浮躁》、《季節的贗品》、《海報上的人物》等均是佳作,體現出劍心詩歌最有現代感和最有力量的一面:
我這顆頭顱,從小到大,被無數理發師
玩弄于掌股之上,成為他們表演的道具,
我知道,贊許的目光,有多少次在飄落
的碎發里,逸走了太多從來的機會
《理發師》
飯來張口的日子里
讓它記起了覓食的辛苦
從那—刻起
它被阻斷了通往天空的自由
你看到 ,籠骨
正一點點刺穿了它飛翔的權利
《鳥籠》
生存法則里
一直上演著玩與被玩的摶弈
規則只是掩人耳目的把戲
而潛規則才是躲在
套路背后冷笑的真正玩家
《玩》
在《靜物》中,劍心批判了人類中心主義,那牛頭白骨在控訴著人類:
而我更震驚于一場殺戮
是誰讓它身首異處?
在將牛頭成為靜物前
獵手已將自己的靈魂追殺
因此 最應該成為靜物的
首先是那把舉起的屠刀
《握手》是劍心最優秀的作品之一,他以罕見的簡潔寫下了對這個冷酷社會的思考與批判,在苦澀中發出冷冷的光芒:
冰冷的手從冰冷中醒來
它模仿我離逝的手掌
讓我體面的露出完整的手臂
至少能做出常人—樣的姿式
僵硬的手掌,沒有關節
連藕斷絲連的神筋也沒有
我的手臂和我的手掌
一直隔岸相望
這只,手掌中的膺品
曾無數次想走進握手的行列
因為,怕被識破
也無數次逃回我的袖管
它對握手已經非常生疏
與陌生的手掌相握
往往被手掌的陌生排斥
每當夜晚,我會想起
我那雙曾經手指飛揚的手掌
我凝望著這雙假手
感嘆,它給我帶來某種尊嚴
六、一張朝向故鄉的臉
最后的一張臉,是一張比童年更早的臉,深深埋在劍心的內心。這些年,在越來越多的日子里,他向自己血液中埋藏得最深的那張臉游去。
根據詩人帕瓦龍的記念文字,我們知道作滿族人的劍心的一些往事。其實劍心真正的滿人姓氏叫“完顏”,祖上屬正白旗。劍心對祖上三代,記憶十分清晰,他曾祖相當于今天的杭州警備區司令,在杭州旗營里威望和權力十分崇高,清朝中晚期的杭州十大城門也由他曾統轄,這在當時是一度風光無限。劍心祖上的家道是從他爺爺這輩開始敗落的,民國革命清朝亡后,滿人的好日子到頭了,為了不被漢人殺頭,為了子孫繁衍生息,從此“完顏”改為了“王”姓,好歹“王”姓也是中國的第一大姓,“完顏”既有“王”姓諧音,也多少保留一點尊嚴,卻也實在無情告示了一個姓氏從此消亡,徹底為漢姓同化。劍心爺爺那一代是住在龍翔橋一帶的,“文革”家里還有一卷光緒皇帝的詔書和一本厚厚的家譜,但為了躲避文攻武斗,統統一把火燒光了。
《方言》是一首尋找自己聲音源頭的詩,也是劍心最感人的力作:
滿語 曾經是旗人的光環
辛亥年 武昌起義
“反滿”的陰影 籠罩著
杭州城每個旗人
方言 成了旗人的魔咒
成為他們避而遠之的瘟疫
為了避免“被屠”的境況
旗人紛紛收斂起翹舌的卷音
像藏匿旗袍一樣
將鄉音掩埋在咽腔的底部
不敢在漢人面前有半點流露
從此 杭州方言代替了滿語
成了他們的家鄉話
其實 這道裂痕
至今一直將我
與我的祖籍和故土劈為兩半
作為旗人的后裔
我對滿語完全陌生
小時候 奶奶也從來不教
而她常常會操一口
我聽不懂的方言自言自語
仿佛懷念甚至嗣守
這難以復活的鄉音
我從呀呀學語 杭州話
就成為喂養我的母語
她給了我許多表達的養分
甚至為我的口音
烙上了地方的印記
每當我說著杭州話
總覺得自己被一種方言遺棄
而又被另一種方言收養
建新認為自己的祖上來自滿洲里,當然,也許這是他的幻覺。近年來,建新思鄉日切,向許多朋友打聽滿洲里或東北滿族自治縣的近況,他正在策劃做一次尋根之旅。按照計劃,大量的類似《方言》這樣的佳作將源源不斷,可是,他的計劃中斷了。他離開了自己的寫作計劃,但靈魂,已經返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