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換瓶的老酒有底氣

明前茶

聽葡萄灑品鑒師林裕森先生講課，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上了年紀的葡萄酒多數是經不起換瓶醒酒的。如果例外，那就會有“神級”好滋味。

為什么越是陳年老酒越需要醒酒？因為隨著時光流逝，酒渣越來越多，美酒內在的香氣也變得內斂了。將灑緩緩注入醒酒瓶，是為了去盡酒渣，并讓它與這個時代的空氣親密接觸，散發出醇厚的香氣與穩重和諧的口感。陳酒通常比較脆弱，很容易氧化，經過這樣激烈的換瓶過程，很容易讓陳年酒香都消失殆盡，甚至連口感好像都變得干瘦嚴肅起來了。老酒，就因為換了個瓶，走失了靈魂。

那些經得起換瓶的陳年美酒，需要具備一些特別的條件。例如，釀造美酒的葡萄要生長在石灰巖風化后的土地上，土壤的成分要復雜、深厚，葡萄藤的年歲要在40年以上，經歷過夏目的焚風和冬日的霜凍。在這樣的老藤上采摘的葡萄，釀成的紅酒單寧澀味夠重，釀成的干白酸味夠高，這才經得起數十年后“換瓶”的考驗。年輕時滋味野蠻、“不甚討喜”的酒，經過時光的沉淀，反而收獲了不懼“換瓶”的灑脫與詩意。它會在新瓶中蘇醒，散發繾綣香氣，彌漫讓人驚艷的深厚滋味。

不由想到李敖先生的“換瓶”往事。1995年11月底，李敖走出書齋，來到臺灣真相新聞網的演播室，開始主持他自說白話的《李敖笑傲江湖》。這一換瓶式轉型，讓臺灣知識界一片嘩然，很多人認為，一個文風犀利的作家，一個有頭腦又有骨氣的知識分子，居然上電視為稻糧謀，簡直是失了情操的事。而李敖對此議論一概不理。他敏銳地覺察到電視與網絡在民眾心中的影響力正在超過圖書。“如果不是讓少數精英認同我的觀點，而是讓一家人都能在茶余飯后爭論我的立場，覺得李敖說出了他們不敢說的，我就沒有白嘗試。”

觀眾很快就發現，李敖與那些在熒屏上嘩眾取寵的明星與政客完全不一樣。他品評時事，臧否人物，揭發黑幕，之所以站得住腳，不怕別人告他毀謗，是因為他像一個老書生一樣做了大量的案頭工作。

當時節目的負責人王淑娟，為了與李敖商議選題，去過他敦化南路的書房。一進門，她就被環繞整個房間的、到房頂的書櫥所震撼。那兩百平方米的空間里，每面墻都被書占滿。更讓人震驚的是，李敖收藏這么多書可不是裝樣子的，每本書都被他肢解，按自己的邏輯分類。他每次錄節目都會帶一個箱子，箱子里，供他旁征博引的資料整整齊齊用繩子捆著。

每次上節目，李敖都會用豐富的史料和證據佐證自己的觀點。他會像一名嚴謹的老教師一樣，在桌上立一塊板子，上面放他搜集來的證據，他拿一把裁紙刀做教鞭，一一指點著向觀眾展示、解讀。觀點犀利又言之鑿鑿，使得李敖在六七十歲的年紀，如同一瓶陳年的波爾多紅酒一樣，散發出強烈厚實的口感，以及一種歷經時光醞釀才有的意猶未盡的滋味。

一瓶底蘊深厚的好酒，說到底是不怕暮年“換瓶”的。新的表現載體，不會傷害到它圓融自如的表達。因為，酒的志氣與骨力是一貫未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