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金發是中國第一位將西方象征派及其創作方法引入中國的新詩人,他的詩歌受到了波德萊爾為主的象征派詩人的影響,具有奇特、怪異的特點,同時也表現出了對生命意識的挖掘,以及對于“唯丑”意象的青睞,在當時的詩壇上具有比較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李金發;微雨;象征主義
李金發作為中國象征詩派的鼻祖,在中國新詩創作史上具有諸多開創性的影響,也是第一個將西方象征派及其創作方法引進中國的新詩人。李金發于1919年赴法,1921年在法國象征派詩歌——特別是波德萊爾《惡之花》的影響下,開始創作格調怪異的詩歌,其詭異的詩風在中國新詩壇引起騷動,“唯丑”是其詩歌中鮮明的特色。鐘敬文是最早評論李金發的《微雨》的,他說:“覺得讀了先生的《棄婦》及《給蜂鳴》等詩,突然有一種新異的感覺,潮上了心頭;像這種新奇怪麗的歌聲,在冷漠到了零度的文藝界怎不叫人頓起很深的敬意?”①
本文就將以李金發的早期詩集《微雨》為例,分析李金發詩歌中所受到的法國象征主義詩歌的影響與滲透。從接受原因、意象選擇等方面入手,進行文本分析。
一、李金發接受法國象征主義影響的原因
象征主義詩歌作為一個獨立的詩歌派別,以波德萊爾的詩集《惡之花》的出版為起點,有其基本的而又獨特的藝術個性。在中國,最早以波德萊爾等前期象征主義作家作為創作楷模的,是李金發。
李金發之學習象征主義詩派始于1921年,至1925年《微雨》的出版,標志著新詩中象征派的誕生。中國新詩半文半白的創作手法打破了詩歌與散文的界限,使創作掙脫了傳統的束縛,此種詩歌形式受到了新一代詩作者的贊美與效仿。然而,在這個過程中,過于直白的語言和內容也使新詩變得毫無韻味,失去詩歌的審美價值。在藝術上,大多數作品“都像是一個玻璃球,晶瑩透徹得太厲害了,沒有一點兒朦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種余香與回味”。②李金發正是此時以《微雨》進入了中國新詩壇,將象征主義引進了中國。而李金發能夠如此之快地接受并運用象征主義詩歌技巧,不僅與新詩自身發展的趨勢有關,同時也與中國古典詩歌傳統有關。
中國古典詩歌有表達含蓄、意蘊內藏的傳統,象征主義則要求使用暗示、象征等手法來表達自己的內心世界,由此而言,來自東方的詩人們在讀到象征主義詩歌時有一種“一見如故”的熟悉感。這種詩學上的相似性為李金發等中國現代詩人提供了一種靈感,使他們可以理解并接受西方象征主義,并把這種影響體現在他們的詩歌創作之中。這就是李金發能夠將象征主義創作手法帶入中國、并產生巨大影響的原因。
同時,李金發獨自在巴黎的求學生涯也為其接受象征主義影響提供了可能。嚴酷的現實、孤獨的心境以及悲觀頹廢的思想,他以寫“純粹的詩歌”為目的,帶有自我充沛情感的“巴黎的憂郁”也與波德萊爾等產生共鳴。他熱愛閱讀《惡之花》,并將魏爾倫稱作“我的名譽老師”。1923年2月,他完成了第一本詩集《微雨》,該詩集收入了99首詩歌和25首譯詩。《微雨》在中國出版發行以后,其中怪異的意象與不尋常的創作方式,使其在中國新詩壇引發了巨大的反響。比起同時期的中國新詩作品,李金發的獨創性,首先表現在詩歌內容上。其詩歌內容表現了一種對內在生命的發現與挖掘。
二:對生命深層意義的表現
李金發詩中的一切景物、一切意象都不是直接的、單薄的,其中內嵌著詩人的情緒與感覺。在象征主義中,可以將這種表現方式稱為“契合”,李金發如此表達他對于“契合”的理解:“變動的景象于我們好像是神秘繁復的靈魂之思想,我們的靈魂深處與之和諧。從此,自然于藝術家之前,不再是一件純粹外表的東西;他愛慕著,尋找著其情緒與大自然之身,他少畫些自然之所見,多畫些自身之內所見。” ③在此方面,李金發顯然較多地受到了波德萊爾的影響。
波德萊爾認為,在我們的世界后面存在著另一個世界,那是更為真實的東西,是上帝根據自己以及天堂的形象所創造的,而作為詩人的本分,就是讀懂那些“象形文字字典”,而“讀懂”的表現則是:認清世界上的一切事物皆有著相互關聯、相互滲透的關系。④因此在李金發的筆下,描寫的多不是常人肉眼可觀的世界,而是肉眼世界背后詩人的“精神世界”。用朱自清引劉夢葦的話來概括,即詩人“要表現的是‘對于生命欲揶揄的神秘及悲哀的美麗”⑤這樣的情感表達既含蓄又深切,明顯區別于新詩出現初期的簡單敘事或狂呼亂叫式的抒情,展現了一位詩人對生命進行挖掘的本能。
縱觀《微雨》,李金發使用了大量的意象來表現生命深層的情緒與情感。諸如用“棄婦”來表達人生的悲苦與無奈,用“小鄉村”的變動表達生命之無休止的重復,用嫵媚的“下午”來表達時光消散的無助,而《夜之歌》⑥則表現出對于已死愛情的失落感與怪異感。為了在淺層次的意象中生發出對于生命意義的深層感喟,李金發通過調動讀者的視覺、聽覺等不同感官,從不同的方面將意象的價值闡釋到最大化。如《夜之歌》中,詩人用“粉紅之記憶,如道旁朽獸,發出奇臭”,“但這不變之反照,襯出屋外之深黑,亦太機械而可笑了”等語句來表現戀愛時的美好以及愛情離開后的悲哀,與之前的美好相比照,更為凸顯出現狀的丑惡與諷刺。詩人使用了視覺上的意象,諸如“死草”、“粉紅”、“泥污”、“月色”、“沙石”等,以及嗅覺上的意象諸如“奇臭”、“諸生物之汗氣”,并聽覺上的意象“疾步之足音,擾亂心琴之悠揚”等,以眾多意象深入闡發出自己失去愛情后的內心世界之煩亂與無奈。其中,“粉紅”之于視覺,而“奇臭”之于嗅覺,二者共處一句,不同感官之間發生互通,屬于通感修辭,諸如此類故意地交錯搭配,營造出一種強烈的失戀者如過山車般的心態。如波德萊爾的《腐尸》一樣,李金發也情愿選擇用死亡意象闡釋愛情的忠貞。“或一齊老死于溝壑,如落魄之豪土”,“枯老之池沼里,終能得一休息之藏所嗎?”如果愛情的雙方能夠相濡以沫、與子偕老,那么人們便可以以一種壯麗無憾的結尾完成人生,但事實上愛情卻最容易戛然而止,看不到結局。雖然死亡是丑惡亦可怖的,但此時詩人甘愿選擇死亡來表達愛情的漫長與神圣,表達對白頭偕老式愛情的欣羨,亦表達詩人對真正愛情的不停歇地追逐。
再如其代表作《棄婦》⑦一詩,其象征寓意絕非僅暗示了“棄婦”這個個體被無情拋棄的情狀,也非僅僅寫出了詩人對此類女性的同情之感,此詩的絕大部分情感,都是詩人將自我情感等同于棄婦,因為“棄婦”之意象可以完整地表現詩人內心的體悟。“‘棄婦既是心靈的雙向(詩人和物象)的象征,也是一種生命氛圍的象征,蘊含了弱者、失利者的社會生存的哲思。所象征的,既是實施象征的主體的個體和整體,也是被象征的主體和整體。”⑧因此,《棄婦》一詩,不僅在修辭上使用象征手法,其表現方式也是象征主義的。愛爾蘭詩人、劇作家、評論家威廉.巴特勒.葉芝就強調了象征的整體性和系統化,且指出象征的兩極:感情的象征和理性的象征,二者共同構成一個有機結合的象征整體。李金發對于象征主義的理解與運用在當時的新詩界實屬難得。
現實生活的沖擊,以及自我性格中的脆弱與苦悶,使李金發認可波德萊爾等詩歌中所選用的“丑的”意象,甚至進行了效仿。因此李金發被人們稱為“唯丑”的詩人。
三:意象的選擇:“唯丑”的意象
“審丑主義”是波德萊爾的現代性的重要組成部分,他的《惡之花》既是對丑惡而腐敗的事物與存在的直面,也是對人類文明可能走向墮落與罪惡的反思。李金發在《<惡之花>序初稿》⑨中說:“什么是詩,什么是詩的目的?就是把善跟美區別開來,發掘惡中之美。”
在李金發詩歌的眾多“唯丑”的意象中,對生命意識的覺醒首先表現在其對“死亡”的大膽表現上。波德萊爾對于死亡意象的描寫也很偏愛,《腐尸》即為其描寫死亡的經典之一,詩人借以死的丑惡凸顯愛情的完美與圣潔。李金發的詩歌中,也常出現死神、死者等意象。較之波德萊爾赤裸裸的死亡意象,李金發詩歌中的死亡意象相對內斂,其筆下的死亡往往為其生命中其他的情感作為依托,例如對死亡的恐懼,對現實的逃避等等,但同樣沉重。例如《給蜂鳴》中的死亡意象,“腦海之污血循環著,永無休息,脈管的跳動顯出死之預言。”血的流動與脈管的跳動提醒眼前生命的存在,但無時無刻不在走向著死亡。《寒夜之幻覺》,描寫了幻覺中的場景,亦是凄楚又充滿死亡氣息,“Seine河之水,奔騰在門下,泛著無數人尸與牲畜,擺渡的人,亦張皇失措。”以此觸目驚心的幻覺之境表達詩人自己內心的不安與脆弱。《生活》中“君不見高丘之墳冢的安排?有無數螻蟻之宮室,在你耳朵之左右,沙石亦遂銷磨了。”“我見慣了無牙之顎,無色之顴骨,一切生命流里之威嚴,有時為草蟲掩蔽,搗碎,終于眼球不能如意流轉了。”此時表達出了詩人對“生活”的感受,生命里的威嚴與力量,在時間中都會逐漸磨損銷殆,最終為你設定好的結局注定是“高丘之墳冢”,縱使有溫情之記憶如“皮膚上老母所愛之油膩”,或“日落時秋蟲之鳴聲”,而死亡才是不朽的“宮室”,是“生活”所永恒的結局。
縱觀《微雨》,可以發現李金發較為頻繁地使用死亡意象。具有一種悲觀與頹然感。而這也源于他對波德萊爾具有宿命意識的歷史主義的解讀,波德萊爾認為這種“類似于以死亡結束其存在的活的個體”且具有強烈個性色彩的美具有永恒的價值。并且在波德萊爾看來,惡或者丑也并非只有消極的作用,“他反而是催生創造性事物的酵素,具有一種凈化作用,是通向善的橋梁。”⑩如波德萊爾的《祝福》一詩,“感謝您,我的上帝,是您把您的痛苦,當作了圣藥治療我們的不潔,當作了最精美最純粹的甘露,讓強者準備享受神圣的快樂。”波德萊爾贊美的不是惡或丑本身,而是從惡中所開放出來的花朵。李金發也一樣,他寫死亡卻并不寫對死亡的恐懼,而是挖掘死亡中的美,他的詩歌雖悲觀但并非淺薄的哀怨,能以死亡寫出生命的厚重。
總之李金發第一個將西方象征派及其創作方法引進中國,并汲取了象征詩派的某些元素,為中國新詩界帶來了難得的新鮮感。同時,他以詩人之筆,窺探自己豐富的情感世界,也遍及世上所有豐富的情感。正如他詩中所寫:
他的視聽常觀察遍萬物之喜怒。
為自己之歡娛與失望之長嘆,
執其如椽之筆,
寫陰靈之小照,和星斗之運行。
何處是他的溫愛與期望?
寧蜷伏在Notre Dame之鐘聲響處
“Comme un Blesse qu on oublie.”
注釋:
(1)鐘敬文:《中國初期象征詩派詩歌研究》,1987年。
(2)周作人:《<揚鞭集>序》,第三卷,第572頁。
(3)李金發:《論風景畫》,《美育》第三期。
(4)尹成君、栗廣峰:《波德萊爾對李金發詩歌創作的影響》,《吉林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4月第2期。
(5)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 詩集· 導言》,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
(6)李金發:《微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
(7)(8)黃曉玲:《從<棄婦>看中國初期象征主義詩歌的藝術特色》,《人文天下》,2015年。
(9)李金發:《<惡之花>序初稿》,
(10)肖偉勝:《波德萊爾的審美現代性思想及其開創性意義》,《學術月刊》,2008年8月第40卷。
(11)周良沛:《“詩怪”李金發—— 序<李金發詩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7年。
參考文獻
[1]周良沛:《“詩怪”李金發—— 序<李金發詩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7年。
[2]尹成君、栗廣峰:《波德萊爾對李金發詩歌創作的影響》,《吉林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4月第2期
[3]黃曉玲:《從<棄婦>看中國初期象征主義詩歌的藝術特色》,《人文天下》,2015年。
作者簡介
姓名:孟文樸(1994—)女,漢族,山東省淄博市,碩士在讀,揚州大學 225000,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