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蒼梧（小說）

譚穎文

有姚氏者，其名曰熠，字陽焰，唐中后期齊魯濟陰郡人也，生卒年不詳。一說是虞舜之后人也，周游四方。而立之年游于楚南零陵，瀟湘之上，觀香零煙雨，賞恩院風荷，聞山寺晚鐘。一夜夢己化身舜帝，漂流湘水，姻緣錯投，夢斷蒼梧。醒時發現已過數十年，須發皆白，故削發為僧，遁入空門，余生靜坐法華寺。

——楔子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深秋，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而楚南之地，秋草采采，秋英紛飛，細雨微微連綴成簾，洞庭瀟湘風光無限，碧波蕩漾，水光瀲滟。

陽焰遠離家鄉多年，自弱冠之年始周游四方，四海為家。其棄科舉仕途，十九歲重省試而不去。少時家中尚且富裕，坐享公子之福，后其父入朝為官被誣陷至死，家財散盡，降為庶民。其母靠販賣粗布為生，含辛茹苦，望子成龍，不料陽焰猶記父親之死，不愿為官。塵緣未了，卻無處可逃，弱冠之年，暴風雪之夜，他告別母親，前赴遠處河山，看盡四方，不愿為母親累贅。

至今已過十年矣。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屈平此言極是。余看慣過西北大漠飛黃沙，蓬萊奇幻縹緲出煙云，長安落日馬蹄疾，揚州微波小橋流水，卻從未見過楚南之地這般的磅礴幽深之美。此生能暢游這般奇遇之地，無憾矣。”陽焰泛舟于瀟湘之上，落日樓頭，登高望遠。此時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宛若夢境。

“昔余先祖虞舜南巡，崩于九嶷，葬于江南零陵。零陵之地，令余有思歸之感，追溯經年之傷。”

于是，次日陽焰遂上九嶷，只見蒼梧之野，秀峰數郡之間，羅巖九峰，各倒一溪，千溝萬壑，輕云出岫，秀美壯麗。秋際微風弄細雨，霏霏然也；山際巖穴密布，曲徑通幽，花香鳥語。見斑竹矗立，“此為帝子之淚，化身為竹，融合山野之氣，思君之情深意切到極致矣。”陽焰喟然嘆曰。

陽焰在山中獨自游蕩探險，踏破草鞋，遂赤足而行。轉眼濃云催薄暮，棲鴉入晚林。山間氣溫驟降，霜霧濃重。他饑腸轆轆，忙于探尋，一天未曾進食，途中只飲幾口山中泉水。他尋得一處幽穴，穴內溫暖，巖縫中有泉水流出。他拾得一捆枯枝，使用隨身攜帶的打火石，將其點燃。頓時火光明亮，溫暖了他的雙眼，他連忙咽下幾口干糧，飲下清涼的泉水，方覺腹中有了鮮活之氣，四肢也恢復了力氣。這樣的場景，在他漂泊多年的途中亦不算少，為何唯有今夜如此傷感彷徨？他從破舊的布袋中翻出略本《水經注》，這是他少年時代最珍愛的藏書。

夜雨寒涼，催人入眠，夢里花落，一夢成傷。陽焰在極度疲困中酣暢入眠，擁著薄衣和那本《水經注》。

夢中恍恍惚惚，他的魂魄輕飄飄地蕩漾在山野大澤，他聞到了山果的酸氣，聽到了江上的呼喚。

“君不行兮猶疑，蹇誰流兮中洲？”

“何人喚我？”陽焰迷亂于湘水之上，大霧之中，不見人山。

“湘君啊，魂魄歸兮，不要游蕩留戀于四方呵。”河川之上眾人呼喊，男女老少皆有之。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乘著飛龍蕩漾，四處碧波琉璃，魚兒漫溯水草，自由酣暢。

“湘君，湘夫人在呼喚你。”

“你是誰？為何喚我湘君？”

“我是九嶷之神，你是北來南巡的虞舜。蒼梧山上蛇妖作亂，河源堵塞，農業凋零，民不聊生，你南下楚地，降妖除魔。妖魔雖除，你也身受重傷，死于九嶷之上。東君將你葬于江南零陵，湘水之上，讓你守護一方瀟湘。”山神的聲音越來越遙遠，最后消失在大澤霧氣之中。

“山中探險，想不到竟會進入這般奇幻迷離的夢境。”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霧氣之中，有女子哀怨啜泣之聲，聲音凄美動人，令人動容。隨即，洞庭之上傳來哀愁簫聲，隔著水域，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扣人心弦，可知女子思念之深刻入骨。

“莫非真的是湘夫人在呼喚我？昔舜帝化身湘水之神，帝子投江殉情，化身湘水女神。他們在湘水之上，卻姻緣錯投，生死契闊，永恒相隔。我若是湘君，那湘夫人究竟是誰？”

“湘君啊，湘夫人在喚你，你聽不到嗎？你的魂魄在江上蕩漾多年，還要繼續流浪嗎？回去吧，回去吧，湘夫人在喚你啊！”天上傳來一聲呼喚，隔著山巒，煙云悵惘。

“你又是誰？為何喚我？”

“九重天上，云中君是也。湘君孤身漂流，想必也在苦苦等待湘夫人吧？現在夫人已到了洞庭等你，你卻不來，唯有吹簫排解憂愁啊。”

云中君吹奏著祝歌，頓時眾鳥高飛，盤旋天際，與云中歌相互應和，帶著湘君向北渚前行。

湘君駕駛飛龍飛速前進，途中水波平息，船行迅捷，不一會兒，已達北渚。

“登白薠兮騁望，與佳夕兮夕張。”湘君唱道，他內心又燃起了希望。夕陽西下，北渚之上，湘君陳設好一切，等待湘夫人前來相會。

傍晚，江水退潮，不見懷人，夜幕降臨，月華幽幽，湘君惆悵，“鳥何萃薠中，罾何為兮木上。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

湘君徘徊于江渚之上，看秋風飛蝴蝶，聽秋波拍云崖，思公子兮卻不敢言。

“夫人情深，丈夫薄情愆期，你一定是恨我了吧？”湘君月下獨酌，嘆息聲起。

“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

南面傳來湘夫人的哀怨之聲，泣涕漣漣，岸上的竹子也被湘夫人感染，沾上淚痕，斑斑點點，印刻在竹身。

“聞佳人兮召余，將騰架兮偕逝。”湘君朝著南面大聲呼喊，月輝也為之動容，輝光閃閃，似是閃著透明的淚光。

何謂情深緣淺？大概像湘君與湘夫人吧。何謂生死契闊，永不與君絕？大概也像湘君和湘夫人吧。湘君江上流連，從南往北，從北往南，四周回旋，卻不見佳人。不知等待追尋了多少年，后來他把湘夫人的信物玉玦拋入水中，采集汀州上的杜若，順著水流，贈給遠方的她。

秋雨停了，洞穴外透進微微的亮光。陽焰醒來，發覺穴門前的柴火早已熄滅，化為灰燼，身上的粗布麻衣破爛不堪，《水經注》也已腐爛。他走出洞穴，晨間山氣怡人，他尋得一處泉水，想理一理自己的頭發，卻發現，水中人，須發盡白，已是老年頹唐之貌。

夢斷蒼梧，一夢四十年，野馬也，塵埃也，虛幻之境。不知前半生是夢，還是后半生是真。大夢之前是深秋，大夢之后竟是暖春，山林間水汽彌漫，透過水汽看世間萬般，皆是海市蜃樓。

“余半生，夢也。”

陽焰在七十歲這年的仲春，前往零陵法華寺求門，削盡須發，孑然一身，法號“弘慧”。人生是這般空空如也，余生佛門靜坐，傳教子弟。蒼梧一夢，野馬塵埃入夢來，了卻荒唐半生，半生虛幻，真真切切虛虛假假，都在其中，誰又能辨？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