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輯︼
幽默是個外來語。據林語堂先生的考證,它來自英語。幽默需要智慧和機智,所以并不是任何人都會幽默,或者說懂幽默。北京人的幽默感,跟天性有關。我小時候,常聽胡同里的老人說一句俏皮話:“拔下眉毛當哨兒吹。”這句話直到我成年以后才明白,原來它是形容老北京人的機智。能拿眉毛當哨兒吹,您說這句話多幽默吧?
為什么北京人幽默呢?因為老北京是帝都,歷史上很多大的事件都發生在北京,生于斯長于斯的北京人,經的多見的廣,在生活中活得恬淡從容,許多人大驚小怪的事,在北京人眼里卻司空見慣,所以,讓北京人覺得可笑。
其次,北京人心寬,活得比較悠閑和灑脫,閑得沒事兒,可不就管二大媽叫嬸子,沒話搭拉話,逗逗悶子吧。相聲這種藝術,為什么會在北京誕生,就是這個原因。此外,北京是政治文化中心,北京人歷來講究“官面兒”,即逢場作戲,見人下菜碟。老年間有句順口溜兒:“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什么意思呢?北京人油滑;衛是天津衛,天津人會說;保定府離這兩座城市近,什么都跟著學。另一說“保定府的勾腿子”,“勾腿子”是武術術語,即會練武術,這當然是好聽的。不管怎么說,外地人認為北京人在外場比較圓滑。
官場的禮數多規矩大,為了討主人的喜歡,您沒有巧舌如簧的本事,也得有八面玲瓏的心眼兒,所以練就了北京人見什么人說什么話的圓滑。日積月累,讓北京人具備了脫口秀的風習。
另外,幽默絕對需要某種智慧或機智,它能避免或緩和矛盾,調解氣氛,是處理突發事件的潤滑劑。見多識廣的北京人有這種“天賦”。舉個例子:您也許知道中國足球的“5.19事件”,1985年5月19日,曾雪麟率領的國家隊,在世界杯預選賽的小組比賽中,跟同組的香港隊,在只要打平就能出線的情況下,結果大意失荊州,以1比2告負。北京球迷急了,圍堵香港隊大巴,又上街燒汽車,砸商店,釀成了“事件”。據說那天晚上,香港足球隊在工體被圍困到夜里12點多,才坐著大巴,來到事先訂好的北海仿膳飯莊吃飯。

插圖李濱聲


《北京話》作者劉一達
經歷了一番大折騰,此時的香港隊員一個個驚魂未定,面帶晦氣。誰知屋漏偏遭連陰雨,大伙兒剛落座兒,突然意外停電了,大廳一片漆黑。您說碰到這種情況怎么辦?當時香港還沒回歸,雖然停電純屬偶然,但趕在這個時候,弄不好又是一個“事件”。
正在香港隊員疑云重重,惶然失色之際,飯莊老經理靈機一動,來到大廳對大伙兒說:“朋友們,你們是我們飯莊最尊貴的客人。今晚你們光臨,我們要按皇家的禮儀,給諸位舉行燭光晚宴。”啊?沒燈,是為了舉辦燭光晚宴!話音剛落,響起一片掌聲。緊接著服務員給每個餐桌點上了蠟燭。
一場突發的危機,讓老經理抖機靈的一個幽默,驚訝成了驚喜。這也許就是北京人遇事不慌產生的機智。當然,人與人的性格不一樣,有人隨和,有人嚴謹;有人開朗,有人內向;有人擅聊,有人口拙;北京人也有不幽默的,但我說的是大多數吧。
北京人的幽默是語言的自然流露,不是刻意說出來的,因此,顯得親切自如。這種幽默,除了在具體的語境中能體現出來以外,還有大量的形容詞構成的北京土話。這些土語原本是形容某種人或某種事兒的一句話,因為生動形象,被更多的人引用,逐漸就濃縮為一個詞,后來約定俗成,變成了北京土話。請看下面的詞兒:
窮磨蹭、嘎悠、磨嘰、面、蝸牛面瓜、毛毛蟲、真夠肉的、肉蛆、慢半拍、急死人不償命、散步呢、大腦進水、腦殘、木頭人,等等。
您一看就知道這些都是形容慢性子人的北京土話。類似的還有很多很多。當然,您如果細琢磨,這些詞都挺有意思,也挺好玩兒,比如“毛毛蟲”、“肉蛆”,一點一點地往前爬,活脫是干事兒磨磨蹭蹭的人的寫照。
有些詞兒到了北京人這兒就變了,比如“抬杠’,北京話叫“扳杠”。“抬”和“扳”的動作肯定不一樣,“扳”有相互較勁的意思,比“抬”要生動,也幽默。
幽默需要夸張,比如形容一個人圓滑的樣子,有句北京話叫“滿臉跑眉毛”,形容一個人說大話,叫“滿嘴跑舌頭”或“滿嘴跑火車”,這就是夸張,但很形象。
幽默往往不是土話中的某個詞兒引人發笑,而是這個詞兒用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時候,以及說這個詞兒時的語氣。比如坐地鐵人多,前面的人踩您腳了,他如果說聲對不起,這也許不叫事兒。但他如果不說道歉的話,若無其事,您當然心里不高興,換了北京人會對他來一句:“呦,沒留神硌您腳了。”這就是北京人的幽默,別人踩您腳,反倒說把人家的腳給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