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亙古男兒一放翁（九）

木匠

前文我們說到，陸游回到鏡湖三山以后，隨著時間的流逝，情緒總算是慢慢地平復了下來。文人之性，本不愿與人相爭，更況且他已經65歲了，與其在變化莫測的仕途中招惹禍端，還不如寄余生于山水之間，自得其樂。

詩人在鏡湖三山的住所原來只有草屋十余間，這次回來，他又在原住所的東邊買了三畝荒地，新建了十幾間茅屋，并在周圍種了許多花花草草。更取春秋時著名音樂家師曠的名句“老而學如秉燭夜行”之意，將自己的新居命名為了“老學庵”，并作詩以記：

此生生計愈蕭然，架竹苫茅只數椽。萬卷古今消承日，一窗昏曉送流年。太平民樂無愁嘆，衰老形枯少睡眠。喚得南村跛童子，煎茶掃地亦隨緣。

（《題老學庵壁》）

雖然遠離了朝廷，自己也這么大歲數了，也經歷了這么多的風浪，但詩人仍是沒能做到真正的放下一切。其恢復中原之志、其“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之志，始終都沒有變過。

其時，金國方面，自金章宗完顏璟即位以來，政權一直不穩，正是對金用兵的大好時機，可是已經習慣了“只把杭州做汴州”的南宋小朝廷根本沒有出師的意思。陸游的名篇《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即是寫于此時：

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十二、新的希望與失望

然而，就在此時，國事卻又出現了新的變化。

紹熙五年（公元1194年）六月，太上皇宋孝宗趙昚駕崩，宋光宗趙惇只顧自己享樂，不僅在孝宗病重期間，從未去過孝宗的寢宮探視，更在孝宗死后，連喪都不肯服。這在格外重視禮教的南宋來說，簡直就是大逆不道。這時，時任吏部尚書的趙汝愚等人，便糾合群臣策劃了一起宮廷政變：即生太子妃韓氏的叔父、時任汝州防御使知合門事的韓侘胄進宮面見太皇太后（也就是高宗趙構的皇后）吳氏，請以太皇太后的名義，下旨立皇太子趙擴為新帝，同時尊宋光宗趙惇為太上皇。這個事件，在歷史上稱為“紹熙內禪”。

六年，趙擴登基，是為寧宗，改元慶元，拜趙汝愚為右相。韓侘胄亦因定策有功，深得寧宗的信任，不僅成為了開府儀同三司（文官之首，相當于太師、太傅、太保），同時又將有平章軍國事（武官之首，相當于太尉、司空）收于了懷中。但這個韓侘胄卻是一個私心很重的人，而且心眼還特別小。他在大權在握以后，就開始在朝中廣植黨羽，凡之前得罪過他的人，比如朱熹，都受到了排擠，甚至是嚴厲的打擊。

然而，朱熹在當時，堪稱學界領袖，領袖士林，其所倡導的理學，也一直被認為是儒林正統。而韓侘胄卻為了排擠朱熹等人，將其說成了“偽學”，并誣指他們研究理學是假，召集徒眾，從事陰謀活動才是真。其結果，不僅朱熹被罷了官，就連曾對韓侘胄有過很大幫助的趙汝愚也被扣上一頂“偽學罪首”的帽子，被發配充軍到了湖南衡陽，更不明不白地“暴死”在了充軍的路上。而對陸游有著提攜之恩的周必大亦被指為“以身為偽學標準”，其門下五十余人皆被公布為“偽學逆黨”，丟官的丟官，充軍的充軍。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慶元黨禁”。

而陸游可能是在鄉下住久了，竟有點沒有太看明白這里面的事，或者說他根本就是被韓侘胄給“忽悠”了。

當時，韓侘胄為網羅天下名士，也有利用人民渴望恢復的心理，做了一些北伐的準備，比如“沼內外諸軍主帥，條奏武備邊防之策以聞”，并起用了一些原來在朝中受到排擠的主戰派官員，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而北伐又是陸游一輩子都想做而沒有做成的事，所以，他對韓侘胄可說是寄予了厚望。

而韓侘胄同時也需要陸游，畢竟能夠得到一個名滿天下的大詩人的支持，怎么說面子上也是有光的。

慶元五年（公元1199年），韓侘胄筑南園，本想請楊萬里（就是有寫過“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那個大詩人）作記，并許之以官。沒想到楊萬里卻說：“官可棄，記不可作。”韓侘胄轉而又請陸游作記，當時楊尤里還曾勸過陸游，千萬不要與韓侘胄有過多的來往。但是陸游卻沒有聽楊萬里的話，而是為韓侘胄作了一篇《南園記》。

給人作記，免不了會為人說幾句阿諛奉承之詞，陸游又不是不識人間煙火，當然也不可能完全免俗。比如他在記中說：“游竊伏思公之門，才杰所萃也。而顧以屬游者，豈謂其愚且老，又已掛冠而去，則庶幾其無諛辭、無侈言而足以道公之志歟？此游所以承公之命而不獲辭也。”

就這樣，陸游以此記，搭上了韓侘胄的這條大船。慶元六年，已經76歲高齡的陸游，又被寧宗任命為了直華文閣大學士，并賜紫金魚袋（類似于清朝的黃馬褂）。應該說陸游當時的心情也是很愉快的，他還躊躇滿志地寫了首詩，記錄了自己此次入朝，得到寧宗的嘉獎，回到館驛后，高興得夜不能寐的喜悅之情：

麗譙聽盡短長更，幽夢無端故不成。寒雨似從心上滴，孤燈偏向枕邊明，讀書有味身忘老，報國無期涕每傾，敢為衰殘便虛死，誓先鄰曲事春耕。

然而，陸游的這種春風得意，落在朱熹、周必大、楊萬里等人的眼中，就成為了失節的行為。朱說陸“其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其晚節，蓋有先見之明焉。”

由于朱熹當時所代表的是儒林正統，所以陸游不僅在當時，乃至在其死后很多年，都一直因此而飽受非議。其實，韓、朱之爭，本無絕對的正義與非正義之分，且附庸權臣與效忠君主也并無本質的區別，只要不為虎作倀，即便是有一些曲意逢迎的成分在里邊，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陸游為韓作記，即使是種妥協，是種逢迎，其實也沒什么好奇怪的。畢竟，韓還是要北伐的。另外，當時支持韓的電不光有陸游，劉過、歐陽丞和辛棄疾等名士，也都對韓的北伐十分支持。

陸游雖然被朱熹、周必大等人誤會了，但在朱熹去世后，他還是懷著沉痛的心情，作了一篇《祭朱元晦侍講文》，字里行間，充滿了對這位大儒的辭世的痛惜與懷念之情；與周必大也多有書信來往。

嘉泰二年（公元1202年），韓侘胄為緩和與儒林的矛盾，同時也是為了在北伐開始以后，后院不至失火，解除了黨禁，不僅給朱熹和趙汝愚平了反，同時復周必大為少傅、觀文殿大學士，其他黨人也都先后被復了官。陸游則被任命為中大夫、提舉右神觀兼實錄院同修撰、兼同修國史，主修孝、光兩宗的實錄及三朝史。朝廷照顧他年老，還特許他免奉朝請。

不過，陸游此時也真的是老了，自覺已無力再參預國事的籌劃，同時他也怕人說他都快80歲了，還貪戀富貴，不肯致仕還鄉。好像中國的文人士大夫，相對于老驥伏櫪的精神，還更加欣賞急流勇退的風度。且陸游在臨安，以局外人的眼光看朝廷的狀況，也有許多不滿之處。京中的權貴竟相豪奢，醉生夢死，并沒有多少人真正關心北伐的大業，這不能不讓他由衷地感到失望。但他已不愿多言，因為他知道多言也無益，只能是自討沒趣而已。

嘉泰三年四月，陸游與傅伯壽合作修成孝、光兩宗實錄共六百卷及《南唐書》后，就忙不迭地上書乞致仕了，又授太中大夫，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

五月出京時，詩人自知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這次離開，應該就不會再回來了，一時間，不由得百感交集，于是揮筆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皇輿久駐武林宮，汴雒當時未易同。廣陌有風塵不起，長河無凍水常通。樓臺飛舞祥煙外，鼓笛喧呼明月中。六十年間幾來往，都人誰解記衰翁？

（《武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