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姊的心

麗紅

1

老媽當(dāng)年拋夫棄子去大城市闖蕩，有8年半的時光未出現(xiàn)在我生活中。

當(dāng)她以比同齡人年輕10歲、時尚淡定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校門口，為我拉開私家車車門時，6歲的鄒笑坐在后排座的兒童座椅上，沖我甜甜笑。

“姐姐，姐姐。”她眼中充滿無邪，蹭過來，想坐在我膝蓋上。

老媽對鄒笑的爸爸大鄒說：“第一次見面就這么粘糊，這是血緣的力量。”

大鄒笑笑說：“那自然嘍！”

說實話，我一點兒都不討厭大鄒。比起我的生父，這個上海富二代的精算師更幽默樂觀、大氣有趣。他身上有一種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良好教養(yǎng)，不給人壓迫感。

那幾天，老媽、大鄒帶著我們姐倆，拜訪很多親戚朋友。有趣的是，老媽在酒桌上灌醉了我爸，這個沒出息的男人還囑咐大鄒說：

“我女兒去上海讀書，就交給你了。你幫她找好工作、將來找好人家……”

看著老媽氣定神閑地跟前公公、前婆婆談笑風(fēng)生，跟前姑子、前妯娌們推杯換盞，我腦子冒出一句詩：“相逢一笑泯恩仇”。

許多年后，我知道老媽身上的那種泯恩仇的力量叫氣場。能將前夫一家人視為舊親戚，壓根兒沒覺別扭，老媽多能耐？大鄒該多忍耐？兩口子該多相愛？

2

到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讀書后，我每周末都回老媽和大鄒的家。

大鄒經(jīng)常加班，老媽忙于生意。我成了這個小我10歲妹妹的家庭老師。

鄒笑漂亮、聰明、占盡先機卻又單純懵懂。她繼承父母所有的優(yōu)勢基因。

每次帶她去樓下玩，總會有人問我：

“她父母雇你，花了多少錢1小時？”

說實話，老媽對我很慷慨。我再怎么打扮，還是有種小地方出身的氣息。不像鄒笑，隨便套一件睡衣，都像個小貴族。老媽說：

“女人啊，25歲之前的一切是父母給的；25歲之后的臉和命，都是自己爭取來的。”

我悄悄觀察鄒笑，她有那種出身于富裕家庭，安詳環(huán)境中成長的孩子特有的大氣。那種隨意樂觀、三觀端正、積極向上的狀態(tài)，是我沒有的。她習(xí)慣于分享，經(jīng)常把好東西送給同齡人，倒不是多么高尚，實在是因為她的玩具首飾太多了。

至于我，內(nèi)心深處總有一股子潛伏的自卑與不服——我心里嘲笑鄒笑的優(yōu)勢跟努力毫無關(guān)系，只是會投胎的白富美，生來帶著幾許貴氣。

3

22歲，我考研失敗，初戀被甩，人生昏暗得如上海不見天日的霧霾季。12歲的鄒笑，卻如愿以償?shù)乇簧虾Ｒ魳穼W(xué)院附中錄取，還被廣告公司看中，以玩一玩、不賺錢的心態(tài)接拍一些廣告。

每次看她的輕易靈巧、順風(fēng)順?biāo)匕l(fā)展，我覺得是命運在嘲弄我辛苦努力只配嘴啃泥。

所以，那段時間，我在外面租房子住，很少理她們。

我拒絕老媽和后爸的介紹工作，出入招聘會，擠在應(yīng)屆生求職的人潮中，又?jǐn)D在入職培訓(xùn)的人流中，低三下四地想靠自己的力量謀一份生存。

鄒笑給我打電話，我都借口忙不接。她微信告訴我：某老師對她何等兇、某男生對她何等好、某同學(xué)對她何等嫉妒……我看來都是小屁孩不足一提的事兒。只是，她偶爾發(fā)在朋友圈里的照片——世界各地的風(fēng)景名勝，都刻印在我腦海里。我在她這個年紀(jì)，還從沒出過小城。

我告訴自己：

“如果我好好奮斗，或許我的女兒會在這個年紀(jì)擁有她所有的資源，抑或是我的孫女、重孫女……”

4

剛工作的前幾年，加班昏天黑地，卑微得毫無尊嚴(yán)。我以一個在上海打拼的外地人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在沒日沒夜的勞碌里進步著、成長著，一點點甩掉小城女孩唯唯諾諾的自卑感。

我疏離老媽，她也疏遠我。她懂我的要強與固執(zhí)，用這種徹底放手、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尊重我。

鄒笑繼續(xù)在老鄒一家的矚目關(guān)切中成長，直到來到悖逆的青春期。

一天，我加班到10點。

走出電梯時，發(fā)現(xiàn)鄒笑坐在寫字樓大廳的沙發(fā)上。她看到我就驚喜地撲過來，說：

“姐，我離家出走了！”

我?guī)砸瓜犓踹峨x家出走的理由。好像重溫一遍自己的青春期一樣，此刻的她看起來有幾分可愛。

夜宵還沒吃完，大鄒的電話來了：

“你那里應(yīng)該只有一張床吧？讓你妹妹睡沙發(fā)！她啊，就缺少這方面鍛煉，讓她吃點苦頭，你千萬別寵著她……”

我苦笑。大鄒真是善解人意，知道我跟一群女生合租的條件艱苦。他也知道我不可能委屈他的大小姐，所以再用這種方式叮囑我一番。

接下來的幾天，我晚上睡沙發(fā)、早晨煮早飯，下班后像老媽子一樣伺候著鄒笑。

家里到處是外賣盒、臟衣服、隨手亂放的東西。室友們紛紛抱怨：

“你從哪里搞來一位少奶奶？！”

鄒笑一點都沒不好意思，她總那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富貴閑人的心態(tài)，永遠不屑將別人的冷言冷語與異樣眼神放在心上。

后來，我們?yōu)橐稽c小事吵了起來。大概是鄒笑未經(jīng)允許動了某室友的東西，我讓她道歉她死活不肯。

我在她面前失態(tài)了，像一只老鷹撲向小雞那般罵：

“你憑什么啊？……好端端來摻和我的生活！我不想你來攪局，要做大小姐你就不要離家出走……”

鄒笑被嚇傻，哭個不停，那副模樣最終讓我心軟了。

我打車將她送回家，她一路上在啜泣。

我說：“看到我這么兇，你會覺得你爸咱媽對你夠好了！感恩吧！”

她乖巧地點點頭，走的時候還跟我說“再見”。

看著她的背影，我忽然有了一種“長姊”的感覺。原來過去我對她那種和氣的疏離感，阻礙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去愛她；這次的爆發(fā)與吵架，竟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5

她回家后，絲毫沒跟人提我發(fā)飆的事情，只講我對她何等好。

此后，每隔幾個月，她與父母鬧僵就到我這里“避難”。

我越來越不客氣地教她收拾垃圾、烹飪理家、尊重別人的隱私，偶爾帶她像閨蜜一樣去逛個街，買件衣服。

或許是因為我在職場上混出點氣質(zhì)，我們不再被質(zhì)疑為親姐妹，常有導(dǎo)購小姐對鄒笑說：

“有個為你買單的大姐姐，多好命啊！”

鄒笑特有幸福感地沖我笑，就好像她當(dāng)年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她的笑容偶爾在某個瞬間擊中我最柔軟的神經(jīng)，讓我也隨著她笑起來。

隨著鄒笑越來越敬重我、依賴我，大鄒跟我的關(guān)系越來越平等。他像哥兒們一樣給我指點職場上的迷津，提供一些資源。我也像成年人一樣告誡他“路邊野花不能采”，偶爾隨著老媽去鎮(zhèn)壓一下“小三”、“小四”。

25歲，我想買套小公寓。大鄒主動借我錢，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慷慨，也打了一紙借條。

6

鄒笑18歲去美國讀大學(xué)那年，我晉升為公司片區(qū)的銷售經(jīng)理。

送走鄒笑之后，蓬勃陽光了半輩子的老媽，不知咋地，竟抑郁起來、迅速蒼老。她得重度抑郁癥后，大鄒反而收心了。他不再拈花惹草，整天陪著她，生怕她輕生自殘……有時候，看著發(fā)福禿頂?shù)拇筻u圍著老媽講故事、唱小曲，連我這個不婚主義者都會想：什么是愛情呢、什么是婚姻呢、假如有一生一世，這或許就是。

……

這些事情，大家一起瞞著鄒笑。大鄒是內(nèi)疚羞愧、老媽是心疼女兒，我呢，則是懶得提。

鄒笑一個人在異國他鄉(xiāng)，成熟得很快，女性的直覺讓她對家里的事情洞若觀火，又假裝不知。

偶爾，她會對我說一些暖心的話。比如：

“姐，其實一個人也挺好，我絕不對你逼婚。”

“西餐吃得想吐，真想你做的番茄蛋面。”

每年圣誕節(jié)放假，她飛回來看我們。

我倆一起陪著老媽，我在廚房忙活，她就跟老媽聊天。老媽生病之后，越來越像小孩。年輕時候的英氣、魄力、魅力蕩然無存，常用空洞的眼神盯著天花板，迷糊時連兩個女兒都分不清，清醒時總囑咐我善待妹妹……

每次送機場，鄒笑都伏在我肩頭哭。

我說：“沒出息的，多大了還像小孩一樣哭。”

她說：“姐，我有時候會很害怕。怕這個家散了，但是我知道你在，家就在。”

我掏出紙巾，幫她擦掉弄臟的睫毛膏。

看著這吹彈可破的皮膚，我還是對她存著幾分嫉妒羨慕恨——誰讓我們共同流著1/4的血呢？誰讓她小我大呢？大的總要承擔(dān)更多，讓小的去輕裝上陣、好好生活……

看著她推著大箱子消失在安檢的身影，我會不爭氣地掉幾滴淚，只是她從來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