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核打擊”的38分鐘

□ 易 升

當地時間2018年1月13日早上8點，美國夏威夷緊急事務管理局的一名員工開始了自己的輪班。當天的任務清單上有一項例行的導彈襲擊預警測試，這是一個僅針對內部的演習。

大約兩個月前，夏威夷政府率先宣布重啟冷戰時期建立的核打擊警報。俄羅斯的威脅淡去之后，這里的居民如今又籠罩在了朝美核沖突的陰云之下。

每月的第一個工作日，他們會例行進行全區域鳴笛演習，內部則在每次輪班時都要進行測試，以保證警報系統的正常運轉。

8：05，測試開始，一連串的復雜操作之后，電腦程序將他引導到一個有下拉選項的頁面上，畫面上顯示兩個選項：“測試導彈警報”和“導彈警報”。

他應該選擇前者，但顯然，“我們的操作員做出了錯誤的選擇”。

8：07，夏威夷群島上，許多人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一條全部字母都是大寫的推送信息：“夏威夷正在受到導彈打擊。馬上尋找掩體。這不是演習。”

“和所有人都說了再見”

卡拉·何瑞亞是一名常駐夏威夷的記者。之前對核預警系統的報道經驗讓她知道，真正的核打擊來臨時，她只有15分鐘的時間尋找掩體，有混凝土墻的建筑是最安全的選擇，要遠離窗戶，避免直視爆炸光源……

她也知道，“此時朝鮮對美國發動一次核打擊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但這一切在收到警報訊息的時候都不重要了。

“這不是演習。”她迅速跑到臥室將未婚夫從床上拽起來，告訴他發生了什么。他們需要馬上決定是躲進鄰居的地下室，還是開車到城市另一邊的親戚家中和他們團聚。

他們選擇了后者。卡拉抓了一條圍裙套在身上，拿了手機、電腦和一個充電器。

這是一場如描述世界末日的好萊塢電影《2012》一般的狂奔。

上車之前她看到住在隔壁的朋友正圍著一條毛巾，茫然地站在走廊上。“我懇求她趕緊進屋，因為那是一個有混凝土墻、窗戶很少的房子。離開的時候我感到有些內疚，但除了這個我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卡拉的車子開得飛快。大街上的人們在無目的地逃竄，車子被停在路邊遺棄，隧道成為了一個巨大的停車場，人們躲藏在里面，仿佛那里會安全一些。

平常閃著藍燈的警車現在換成了紅色的光。警察們似乎也無所適從。

“我們催促一對游客到室內去，呆在那兒別出來。”慌亂之中她仍然注意到，天氣出奇地好，“天上一片云都沒有，群山好像比任何時候都要綠一些，可以一路看到遠處的卡伊那角。”

就像是廣告片中夏威夷完美的一天。

位處太平洋中部的夏威夷群島有大約140萬人口。因為常年經受自然災害的侵襲，這里每個月都會進行海嘯、臺風和地震演習，但核打擊的警報已經安靜了許久。

“導彈來襲”將全夏威夷推向了仿佛不可避免的毀滅，人們在絕望和恐懼中尋找任何可以躲藏的地下場所。在一個視頻中，一位父親催促著讓女兒爬進下水道井口，畫面上的小女孩帶著哭腔說自己不想下去。“你可以看到人們眼中的茫然，他們邊開車邊打電話，不知道應該做什么。”

8：17，卡拉在家人群里發了條短信：“我愛你們，請保護好自己。”

時間已經過去了10多分鐘，“有的專家說只需要12分鐘朝鮮的導彈就可以打到這里”。她又想起了自己曾經報道過的東西。

警報發出時，夏威夷索尼公開賽的賽場還空蕩蕩的，距離比賽開始還有幾個小時，觀眾和選手都尚未入場。很快這里的安靜就被打破，工作人員瘋狂擁入更衣室，那里已經因為高爾夫球設備擁擠不堪，人們轉而前往廚房避難。

97歲的瓦胡島居民筑山泰德曾服役于美國陸軍第442步兵團，這次事件讓他回憶起1941年的日本突襲珍珠港事件。“夏威夷的人們活在隨時可能被空襲的背景之下。我們已經習慣了處于一種防備和警戒的狀態，這是生活的一種日常。”但他的女兒并沒有那么釋然。一覺醒來收到警報的感覺仍然讓她心驚肉跳。

56歲的邁克爾·斯特林收到警報時正在維基基島上，他的朋友立刻就開始大哭。“我們能做什么呢?如果真的是導彈，做什么都沒用了。”他當時這樣想。

29歲的麥克勞林告訴《華盛頓郵報》：“突然之間，你的腦海里只剩下‘這就是我生命的終點么?’我給媽媽打電話，給爸爸打了電話，我打電話給我的兄弟，和所有人都說了再見。”

瓦胡島游客中心的一名工作人員在收到警報后，迅速將游客們趕進大巴，送到了附近二戰時期留下的巨大防空洞。“然后我和幾個同事也跳進一輛車前往那個掩體。但當我們到達的時候，發現自己不想和一群不認識的人包裹在混凝土洞穴里度過生命的最后時刻。”

他想，也許可以死得浪漫一些，“于是我們繼續往前開，在一個大峽谷里度過了好幾個小時。”

還有一些人后來表示，他們當時決定坦然接受這一切，和朋友、家人爬上屋頂，望向珍珠港的方向，等待那場“煙火”。

“重復，錯誤警報”

系統里沒有發送“指令錯誤”的選項。

“肇事者”本人也沒有立即意識到這個失誤。導彈打擊預警信號發出后，電視臺、電臺和大部分民眾的個人手機都會自動接收并顯示——包括指揮中心員工們的手機。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而此時控制室外的世界已經陷入一片混亂。

140萬夏威夷民眾和成千上萬的游客都收到了“核打擊”信息。

火奴魯魯國際機場的航班因此停航18分鐘。據現場人員描述，已經登機的乘客在指揮下全部下了飛機，安檢口也門戶大開，讓關口外的乘客直接入關到大廳避難。

91l報警專線進入了長時間的爆滿占線狀態。據當地警局警長蘇珊·勃拉德陳述，在“取消警報”信息發出前，他們接到了大約3000個報警電話，其中2500個在中途就被切斷。

所有在向家人、朋友和所愛之人作“最后告別”的人們讓夏威夷群島區域內的通訊幾近癱瘓。現場視頻顯示，部分地區拉響了防空警笛，人們被催促著尋找掩體躲避；加上電視臺不斷滾動播放的信息指令，“待在室內、迅速躲進附近建筑，或是趴在地上別動”，導彈仿佛已經到了家門口。

“所有人，包括我、我的家人和所有夏威夷的居民都真實地體驗到，在15分鐘之內找不到掩體的絕望。”夏威夷州眾議員、民主黨人圖爾西·加巴德事后說道。

夏威夷瓦胡島是美國太平洋司令部的所在地，這里也比美國大多數地區更加接近朝鮮半島的持久動蕩。

2017年9月，夏威夷緊急事務管理局發布了“應急準備”指南手冊，其中極為直白又令人不安地指出了一場真正的核打擊會帶來的傷害：在1000英尺高度引爆的一千噸級核武器可能殺死近15000人，造成5萬至12萬人受傷。除了廣泛的建筑倒塌和結構性火災之外，高達60%的幸存者將罹患急性輻射綜合癥。

圖爾西收到警報后，一時間無法接受眼前的狀況，但很快冷靜下來：“我撥通了地區官員的電話，發現這件事情是因為一個操作失誤才發生的。”她立即在自己的個人推特上宣布這是一個假警報。

“夏威夷沒有受到導彈威脅。”一條同樣全部使用了大寫的推文，也是最先發布澄清的官方信源之一。

夏威夷國民警衛隊副官少將喬·洛根在警報發出3分鐘之后向美國太平洋司令部進行了確認，北美航空航天防務指揮部的值班人員迅速證實，沒有導彈襲擊夏威夷。太平洋司令部發言人大衛·本漢在15分鐘后也發出了聲明，稱早前的信息是錯誤的。但緊急事務管理局的網站已經崩潰，直到當天9點半才再次上線。

實際上，最先一批“危機解除通報”都出現在社交網絡上。已經躲進掩體、無法連上網絡的人群，仍然籠罩在恐懼之中。

警方在幾分鐘內確認警報實為“烏龍”后，開始開著車在大街小巷穿梭，用擴音喇叭人工對人群進行疏導和安撫。公路上的電子標識也亮起——“沒有威脅”。

8：23，卡拉·何瑞亞收到姐姐打來的電話。她從一個警官那里得知，警報是錯誤的，這一切只是因為一個工作人員按錯了一個按鈕。“我感到一陣惡心，有點想吐。”

8：45，緊急事務管理局終于獲得了聯邦層級綜合公共預警和警報系統的授權，向所有的無線設備發出第二條信息。“錯誤警報。夏威夷群島沒有受到導彈威脅。重復，錯誤警報。”

此時距“導彈來襲”的警報發出已經過去整整38分鐘。

搜索“如何在核爆中幸存”

“消失的38分鐘”讓夏威夷居民非常憤怒。

事后，夏威夷州州長位下豐和其他政府官員對公眾反復致歉，并表示會徹查問題的起因，保證不會重蹈這樣的鬧劇。但那個“按下了錯誤按鍵”的員工自始至終沒有露面，外界只知道他是一個已經工作十年的老員工。

“他感到非常抱歉和難過，他不是故意做出這樣的事情的。”當日，緊急事務管理局行政主管宮城維恩在記者會上代為表述了他的態度。他沒有因此被辭退，而是轉到了另外一個部門，一個“絕對不可能接觸到警報系統任何步驟”的分支部門。

部門執行主管托比·克萊爾蒙特也稱：“他現在也非常煎熬。還有比這個更糟糕的事情嗎?這就像是在交通路口撞倒了一個小孩子后，你意識到你就是那個肇事者一樣……他也同樣需要我們的幫助。”

部分憤怒被轉移到總統特朗普的身上。因為人們很快就得知，在夏威夷的人民距離“死亡”僅咫尺之遙的時候，他正在佛羅里達州西棕櫚灘的特朗普國際高爾夫俱樂部打高爾夫球。事發4個多小時之后，他發出了一條推特，絲毫沒有提及夏威夷的事故，而是像往常一樣，抨擊了攻擊他的“假新聞”。

“每個美國人都應該因此意識到，夏威夷的人們有多憤怒。這里面臨的威脅已經持續累積了很多年，但我們的領導人卻不停地讓我們失望。”圖爾西說，“這是真正關乎生死的問題。”

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記者杰瑪·提斯比事發時正在當地度過自己的最后一天假期。警報解除后，原本跑到大堂避難的人們都開始拿“沒死成”這件事開起了玩笑。網上也冒出各種各樣的動圖和表情包調侃這次“烏龍事件”。他的一個心理學家朋友告訴他，這叫“創傷大笑”——一種通過將其玩笑化來應對極度緊張情境的方式。

人們紛紛在網絡上分享“死里逃生”的經歷，描述身邊人的反應。商家已經開始售賣寫著“我活過了夏威夷導彈危機”字眼的T恤。

“對于我來說，我仍在試圖接受還活著這個事實……”一位夏威夷的網友在Reddit網站的討論版留言。“也許這聽起來像是‘情緒化’或‘過度反應’，但是夏威夷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我在這里長大，經歷過颶風和海嘯恐慌，但這一次是完全不同的級別。”

“在完全接受死亡之后卻活了下來，一切如常，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夏威夷緊急事務管理局收到了大量的投訴信和電話，雪花般淹沒了他們的抱歉聲。人們對那個“無名”的操作員發出了數十封死亡威脅。在自己死里逃生之后，他們轉而認為需要追責“肇事者”來寬慰自己受到的精神傷害。

“大家都聽過‘狼來了’的故事，最糟糕的后果就是人們因此而不再信任警報系統。”美國聯邦通信委員會主席裴伊事后接受福克斯新聞采訪時表示。“我們都知道在打擊真正來臨的時候及時作出反應是多么重要。”

當天下午，緩過勁來的人們開始在谷歌上搜索“如何在核爆中幸存”，《華盛頓郵報》統計，搜索量在下午2點半達到峰值，從幾乎為零上升到了“如何煮意大利面”的兩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