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母性的蜘蛛

劉東偉

這些年來，我一直懷念著那只母性的灰蜘蛛。

那天，學校里放了秋假，我興奮地跟著父母去村外忙秋。田野里，高出人一頭的玉米稞，一鉆進去，如同進入了迷宮，到處是沙沙的聲音和滿眼蒼黃中斑駁的綠影。坷垃硌著腳板，葉子劃著脖頸，黏濕的汗水貼著胸背。

我鉆出玉米地，父母正在揮汗忙碌著，大片的玉米稞在他們身后放倒，齊刷刷的，子粒飽滿的玉米聚成一座座小丘，金黃的玉米粒撐破了外衣，仿佛父親咧嘴大笑時露出的牙齒。母親對我說：“你回家看看那只老母雞怎樣了，找?guī)字恢┲虢o它吃”。

我到家時，那只老母雞正在草窩里伏著，若換了平時，這陣兒它怕是去村頭覓食了吧，但現(xiàn)在，被疾病折磨的它，已像垂暮的老人。昨天回家時，我看它還能搖晃著走幾步，今天病情顯然越發(fā)厲害了。

我到處尋找著，草房里蜘蛛并不難尋找，不到一刻鐘，我便發(fā)現(xiàn)了十幾只，卻沒有一只是背部生著花紋的。我知道普通的蜘蛛對老母雞的病沒啥用，如果有用，母親早把它治好了。母親喜歡養(yǎng)雞，從我上初中起，她便接連養(yǎng)了十幾只，別的雞都因祖父有病在身，一只只宰殺了， 獨留下了這只。母親說它下蛋最勤，留下它能積攢些雞蛋。

過了一會兒，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只灰蜘蛛。我是尋覓了門洞和廚房之后才在斑駁的北墻上看到它的。我看到它時，它正伏在網(wǎng)上，它的周圍還有幾只幼小的蜘蛛。屋頂?shù)娘L卷起房檐的黃草，灰蜘蛛的影子拉長在斑駁的墻上，古怪地變換著表情，連半面墻壁都透出一種詭異。院外，從莊稼地回家的腳步正紛至沓來，院子里到處彌漫著玉米清新的芳香。

我仰頭看著那只灰蜘蛛，它只給了我一個背部，如同我所認識的故鄉(xiāng)一般模糊。我伸出手去，我的手幾乎要貼在它的背部，突然看到它的身子上下晃動。灰蜘蛛發(fā)出的仿佛是一個信號，蛛網(wǎng)晃動后，幾只幼小的蜘蛛便四下逃散。我擔心灰蜘蛛也會逃去，所以左手舉著準備好的小瓶，右手隨時就要把它擒獲。奇怪的是，它非但沒有逃走，反而回轉身來，瞪視著我，上身也翹了起來，一副備戰(zhàn)狀態(tài)。我的好奇心被它挑起，便不緊不慢地從旁邊折了根小棍，捉弄著它。灰蜘蛛左擋右撞著小棍，極其頑強。如此鬧了幾分鐘，蜘蛛突然轉過身，迅速地向著屋頂爬去。我望著它小小的身影，竟忘記了自己要干什么。灰蜘蛛在纖細的絲網(wǎng)上快捷地爬動，它靈巧的身子輕輕顫動著，讓我不由想起走鋼絲的雜技女孩。

就這樣，我看著灰蜘蛛一直逃上屋頂，并迅速地爬遠。我本可以捉住它，用那根小棍輕易地劃斷蛛絲，截住它的退路，但是我沒有這么做。因為當時我突然想起灰蜘蛛的勇氣，對于比它高大千百倍的人來說，它只是只微不足道的蜘蛛啊，而它又為什么忽然逃去了呢？

很快，我就有了答案，是那些小蜘蛛。它們還沒有安全逃離時，眼前的危險再大，灰蜘蛛也不會畏懼，也不能畏懼。當小蜘蛛們安全而去，灰蜘蛛才生出逃生之念。

中午吃飯時，母親問我，捉到蜘蛛了嗎？我低著頭說，沒有。

那天晚上，老母雞便死了。

多少年來，正是這只灰蜘蛛讓我無數(shù)次想到故鄉(xiāng)，想到田野里草長鶯飛，屋檐下細雨連綿；想到青青的麥苗和金黃的玉米；想到老家那面斑駁的北墻。

曾有朋友問我，在你的記憶中，故鄉(xiāng)最讓你難忘的是什么？

我說，蜘蛛，一只母性的灰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