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講最后一個故事

◎ 裘山山

不知是誰提議的，每個人都講一個故事。

當這個提議擺上桌面時，桌前坐著的八個人都已經喝得差不多了。簡班長叫簡單，如今早已是簡處長了。大家一個個說著自己的故事，引來一陣陣笑聲。簡單說：“嚴亮，你講講吧，讓我們也了解了解你。”他一邊說一邊看著米曉嵐，米曉嵐若無其事的樣子，但看得出她的內心并不輕松。

嚴亮和米曉嵐上高中時就互有情意，上大學后依然情深意長。沒想到嚴亮從軍醫大畢業后，一下分到了西藏，兩個人就此分了手。

嚴亮說：“比起你們講的這些故事，我的生活實在是太平淡了。我們團駐守的那個地方叫察隅，海拔跟成都差不多高，一年四季都能看到綠色，還有花。”米曉嵐插話說：“察隅怎么會和成都的海拔一樣高呢？差得太遠了。”嚴亮看她一眼，說：“你怎么知道？”

這是他們倆今晚第一次搭話。嚴亮說：“當然也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我們那兒有一種毒蚊子，它只要在你手上叮一下，整條胳膊都會腫。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蝎子煮熟了吃可以消毒，要是生吃會不會更好些呢？我就決定試試。”

簡班長說：“你小子膽子還挺大。”他注意到，米曉嵐抬起頭來，有些擔心地看著嚴亮。

嚴亮笑笑說：“我找來一個衛生員，讓他觀察我的情況。結果吃下去后，身體沒有任何中毒反應，我這才大膽地用到臨床上，當天就能止疼止癢，三天就能消腫。我們團長給我記了一功。”

簡單說：“嚴亮，我認為你講的這個吃蝎子的故事是今晚最精彩的故事。”大家哄地笑起來，紛紛說同意。

一個細細的聲音突然響起，說：“我還沒講呢，你們怎么就評出最精彩的了？”米曉嵐笑笑說：“我來講最后一個吧。”

“我認識一個女人，讀中學時愛上了班上的一個男生。男生也很愛她，他們彼此說了許多山盟海誓的話。后來，男生大學畢業分到了西藏。在家人的堅決反對下，她只好和他分手了，其實坦率地說，家人不反對，她自己也缺乏勇氣，也害怕面對西藏……

“可是分手后，她怎么也忘不了他。去年暑假，女人終于決定去西藏找那個男生。她想也許見到他，發現他還愛著自己，自己也還愛著他，她就有勇氣面對西藏了。

“女人坐飛機到了邦達機場，一下飛機，她就被高原反應折磨得快要死掉。到分區后她得知，去他那個邊防團的路被洪水沖斷了，而且斷了不止一處，正在搶修。她只好住在分區的招待所。在招待所，她見到了許多要去那個邊防團探親的家屬，不少人還帶著孩子。那些日子，她聽到了太多關于軍人家屬的故事，那些故事讓她非常具體地明白了當一個軍人妻子的艱辛和不易，她有些害怕了。

“分區司令員請沿線的地方政府協助，先把這些女人送到道路中斷的地方，女人們步行走過塌方處后，再由下一段路的地方政府接上，繼續往前走。就這樣，一段一段地往前移。可是最后來接應她們的拖拉機無論怎么擠，也擠不下所有人。政委的家屬見狀說：‘我回分區慢慢等著吧。’這時，那個女人攔住了政委的家屬，說：‘還是我下去吧，我不是家屬，我只是去看一個朋友。’她和那些女人分開后，返回了分區，又返回了成都……”

嚴亮直直地看著米曉嵐，好像被她的故事定住了似的。米曉嵐艱難地笑笑，說：“我承認我沒有勇氣面對，所以我就……半途而廢了。”

嚴亮忽然說：“不，這個故事還有個結尾。結尾是，當那些女人到達時，所有的丈夫們都等在路口，他們立即沖上去，和自己滿身風塵的妻子、孩子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淚流滿面。作為醫生，我當時也站在那里等她們。當我看到這一幕時，忽然想，幸好我沒結婚。”

苗娜大聲說：“不是說好了不許講傷心故事的嗎？”

米曉嵐突然淚流滿面。

沒有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