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驗檢測機構出具虛假報告的連帶賠償責任

文 趙溧榕 李濠江

由于全社會對產品、服務的質量、生產生活的健康安全性、社會環境保護等方面需求的不斷提高，最近幾十年來檢驗檢測機構得到了長足的發展，檢驗檢測技術不斷提高，“獨立、客觀、公正”逐漸成為檢驗檢測機構的價值取向。但是近些年來發生的“松花江重大污染事件”、“西安地鐵問題電纜”等一些重大環境污染、產品質量公共事件中都反映出，檢驗檢測結論與公眾現實感受之間存在著不符合性，而檢驗檢測機構出具虛假檢驗檢測報告（以下簡稱虛假報告）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原國家質檢總局下發的《質檢總局關于加強產品全面質量監管的意見》（國質檢監〔2017〕207號）第十七條就提出“要推動建立檢驗認證機構對產品質量承擔連帶責任制度，提高認證認可檢驗檢測活動的有效性和公信力。”本文就檢驗檢測機構出具虛假報告之連帶賠償責任（以下簡稱連帶責任）制度做一些初步的探討。

連帶責任基本理念

連帶責任是多數人責任的一種類型，連帶責任制度是中國民事立法中的一項重要民事責任制度，其目的在于補償救濟，加重債務人的法律責任，有效保障債權人的合法權益。我國《民法總則》第一百七十八條第三款規定“連帶責任，由法律規定或者當事人約定”，將連帶責任劃分為法定連帶責任和約定連帶責任。約定連帶責任是依照當事人之間事先的相互約定而產生的連帶責任。法定連帶責任是指根據法律規定而產生的連帶責任。由于債務人約定加重自己的責任的情形不多，且現代社會中侵權責任儼然已擴張成民事中的責任法，故連帶責任主要在侵權責任中體現，大多數來自法律的規定，同時法定連帶責任一般都以當事人主觀上有過錯為構成要件。

本文所說檢驗檢測機構為第三方檢驗檢測機構（包含政府檢驗檢測機構，不限于產品質量檢驗檢測機構），其受提供產品或服務方（委托方）委托對其產品或服務進行檢驗檢測，出具檢驗檢測報告，以其“獨立性、專業性”為委托方進行質量信譽背書。本文所說的連帶責任，通常是由于檢驗檢測機構出具虛假報告，接受產品或服務方（以下稱利益關系第三人）由于對檢驗檢測機構的“專家信賴”而由產品或服務的缺陷使自身遭受了損害，基于此而由檢驗檢測機構承擔的連帶責任。

賠償責任法律淵源

連帶責任構成要件包括：責任為復數、損害結果同一性，行為整體與損害結果存在因果關系，選擇性擇一條件。《侵權責任法》第八條規定“二人以上共同實施侵權行為，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承擔連帶責任”，這是侵權責任法中最典型的連帶責任，這里的“共同實施”體現的是主觀要件中的共同，是共同故意或共同過失。筆者認為要在民事訴訟實務中舉證檢驗檢測機構與委托方之間存在著某種共謀，難度太大，很難實現，有必要探索一條簡便之路。檢索常見的有關檢驗檢測的特別法，檢驗機構出具虛假報告民事賠償制度散見于《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產品質量法》等法律法規中，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類：

一、明確需要承擔連帶責任的

1、食品檢驗機構。《食品安全法》第一百三十八條第三款規定“食品檢驗機構出具虛假檢驗報告，使消費者的合法權益受到損害的，應當與食品生產經營者承擔連帶責任”；2、安全檢測、檢驗機構。《安全生產法》第八十九條規定“承擔安全評價、認證、檢測、檢驗工作的機構，出具虛假證明的，……給他人造成損害的，與生產經營單位承擔連帶賠償責任……”， 這里的安全檢測檢驗機構應該按照《安全生產檢測檢驗機構管理規定》第二十八條的規定做限制性解釋，即由安全監管總局或者省級安全生產監督管理部門、煤礦安全監察機構認定，為安全生產監督管理部門、煤礦安全監察機構和工礦商貿生產經營單位提供安全生產檢驗檢驗技術服務的中介組織；3、環境監測機構。《環境保護法》第六十五條規定“環境影響評價機構、環境監測機構以及從事環境監測設備和防治污染設施維護、運營的機構，在有關環境服務活動中弄虛作假，對造成的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負有責任的，除依照有關法律法規規定予以處罰外，還應當與造成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的其他責任者承擔連帶責任”；4、種子質量檢驗機構。《種子法》第七十二條：“品種測試、試驗和種子質量檢驗機構偽造測試、試驗、檢驗數據或者出具虛假證明的……給種子使用者和其他種子生產經營者造成損失的，與種子生產經營者承擔連帶責任”。

二、明確應承擔民事責任但未明確應承擔連帶責任的

1、產品質量檢驗機構。《產品質量法》第五十七條第二款規定“產品質量檢驗機構、認證機構出具的檢驗結果或者證明不實，造成損失的，應當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造成重大損失的，撤銷其檢驗資格、認證資格”；2、藥品檢驗機構。《藥品管理法》第八十六條規定“藥品檢驗機構出具虛假檢驗報告……藥品檢驗機構出具的檢驗結果不實，造成損失的，應當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3、消防設施檢測機構。《消防法》第六十九條規定“消防產品質量認證、消防設施檢測等消防技術服務機構出具虛假文件的……給他人造成損失的，依法承擔賠償責任”；4、農產品安全檢測機構。《農產品質量安全法》第四十四條規定“農產品質量安全檢測機構偽造檢測結果的，……農產品質量安全檢測機構出具檢測結果不實，造成損害的，依法承擔賠償責任”；5、測繪機構。《測繪法》第六十三條規定“違反本法規定，測繪成果質量不合格的，……造成損失的，依法承擔賠償責任”。

三、未明確應承擔民事責任的

1、特種設備檢驗檢測機構（含氣瓶檢驗機構）；2、計量檢定機構；3、傳染病預防控制機構；4、機動車安全技術檢驗機構；5、武器裝備質量檢驗機構。

出具虛假報告責任的認定

出具虛假報告是討論檢驗檢測機構承擔連帶責任的客觀前提，那么應該以什么標準來界定“什么是出具虛假報告”。這是研究檢驗檢測機構承擔連帶責任的關鍵性問題，也必然是爭執不休的焦點。首先有必要理清虛假證明與虛假報告之間的關系，根據全國人大的解釋“產品質量檢驗機構、認證機構有偽造檢驗結果或者出具虛假證明的行為，構成犯罪的，應當依照刑法關于中介組織人員提供虛假證明文件罪、出具證明文件重大失實罪的規定追究刑事責任”，可以認為虛假報告乃是虛假證明的一種類型。其次何為“出具虛假報告”，出具虛假報告常被我們用來統稱檢驗檢測機構的不端檢驗檢測行為，參照我國《刑法》第二百二十九條以及相關法律法規司法解釋的規定，可以將其劃分為故意提供虛假報告（捏造報告）和過失導致報告失實（報告不實）兩種。

從簡化出具虛假報告連帶責任認定出發，民事責任構成要件包括：

一、行為人的主觀過錯

過錯是指行為人對自己的行為及其后果的一種心理狀態，分為故意和過失兩種。對于故意出具虛假報告（捏造報告），這種主觀惡性是應當受到法律懲處。這個是沒有爭議的。過失可分為重大過失和一般過失，民法理論上的重大過失是指行為人因疏忽或過于自信不僅沒有遵守法律對他較高的注意之要求，甚至連人們一般應該注意并能夠注意的要求都未達到，以致造成某種損害后果，檢驗檢測機構與人員正是因為專業性而受到社會的信任，若其存在這種過錯亦理應受到法律懲處。

爭議焦點主要集中在一般過失，一種觀點認為一般過失不應承擔連帶責任，檢驗檢測機構收取的檢驗檢測費用只占標的價款的極小一部份，過分追究責任，會使得檢驗檢測行業日趨保守不敢去開創新的檢驗檢測領域或者放棄一些高風險的檢驗檢測項目，這與檢驗檢測的社會效益是相悖的，阻礙社會共同利益的實現，筆者贊同此種觀點。另一種觀點則是一般過失也應承擔連帶責任這樣的嚴苛責任，這種觀點主要基于消費者的角度出發，對于一些小規模生產服務提供商，在一些產品缺陷事故中，會因為由于其較低的償付能力導致消費者權益難以得到保障，引入連帶責任制度則可以彌補這種缺陷，筆者不贊同這種觀念，法律應當是公正的，不應以滿足一方利益需求而過分苛求另一方承擔責任，這種缺陷可以通過產品責任保險、設立公益基金等方式來彌補。

二、違法行為

出具虛假報告既包括作為也包括不作為的違法行為。作為的違法行為，即“為不應為（法律所禁止的行為）”，比如檢驗檢測人員偽造檢驗數據，將不合格參數更改為合格參數等。不作為的違法行為，即“應為（法律規定應為的行為）而不為”，比如《起重機械安裝改造重大修理監督檢驗規則》TSGQ7016-2016C11.27.4規定“施工單位現場進行試驗，監檢人員現場監督確認，曳引式、強制式和齒輪齒條式簡易升降機是否裝設上、下限位開關……”，此種情況下，監檢人員現場確認是一個應為的義務，如果監檢人員不去現場確認，這顯然就涉及不作為的違法行為。但作為與不作為在具體行為中是沒有嚴格的界限的，比如：上述情況中沒有安裝上、下限位開關，監檢人員沒有去現場確認，但卻在原始報告中將該項內容填寫為“符合”，這既包含了作為，又包含了不作為。但檢驗檢測行為存在著一過性和難以再現性，其違法行為的取證是很困難的，因此，也有必要考慮是否通過責任推定或舉證責任倒置等方式來降低利益關系第三人的舉證難度。

三、損害事實

既包括財產方面的損害和非財產方面的損害，又可以稱為賠償范圍，這里所探討的連帶責任主要涉及由于產品或服務缺陷使即利益關系第三人遭受損害而產生的賠償問題，筆者在這里主要進行法律責任性質的探討。一種觀點認為這是基于合同法的責任，該種觀點主要是德國法學家，德國判例法開辟了專家責任途徑，在判例法中逐漸肯定了專家作為“虛假信息提供者”的責任，即“將認可純粹財產損害的契約責任的保護括及第三人”，另一觀點認為這是基于侵權法的責任，在英美法系國家，一般認為“提供虛假信息”是欺詐性侵權行為，將檢驗檢測責任基于信賴義務而擴展至更為廣泛的領域，德國在近年的發展過程中也傾向于此，這種觀點的突出優點在于它不再局限于將合同相對性作為民事救濟的前提，從而彌補了合同法救濟本身無法克服的理論障礙，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

四、違法行為與損害事實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侵權損害賠償中的因果關系，是指違法行為與損害之間的關聯性。英美法系信奉“近因理論”，美國法律傾向于通過判定信賴的合理性來確定因果關系是否存在。以德國為首的大陸法系，傾向于相當因果關系，即某一行為或其他事件對同種結果的發生具有不可欠缺的客觀可能性，就是結果的相當條件，目前我國法律實踐中采此觀點。

由于侵權法中因果關系理論所要解決的是侵權行為與受害者損失之間的客觀聯系問題，換言之要找到合適的標準來衡量這一客觀聯系的存在與否，因此，必須考慮到檢驗檢測市場的現實狀況，以客觀現實的態度，分析出具虛假報告與損害事實之間的因果關系，相當因果關系是含糊的，筆者更傾向于合理信賴的因果關系，即在虛假報告的法律責任中，以利益關系第三人對專家信賴為前提，脫離這種信賴關系，不可能產生二者間的因果關系，且有必要首先推定信賴，在此基礎上探討損失與虛假報告之間的因果關系，將更符合其客觀狀態。而當可以證明即使沒有虛假報告，利益關系第三人也會做出相同決策，虛假報告出具者應當免除責任。

免責理由

一、檢驗檢驗機構無過錯

關于侵權責任成立的過錯要件是追究檢驗檢測機構民事責任的主觀要件，如果檢驗檢測機構能夠證明自己在檢驗檢測中既無故意也無過失，既遵循了檢驗檢測規則體系，也在主觀上保持了高度注意，虛假報告的產生是由于委托人惡意欺詐等原因造成的，則可以免責。

二、受害人自己的過錯

按照侵權責任原理，一是如果受害人是因為自己的故意造成的，行為人不承擔責任；二是受害人對損害的發生也有過失的，可以減輕侵權人的責任，由于檢驗檢測行業的特殊性，利益關系第三人有高度的信賴基礎，因此，當其存在重大過失或一般過失時，是否可以減輕虛假報告出具者的責任，雖然會有爭議，但筆者認為亦應當可以。

損害賠償

損害賠償是受到損害的利益關系第三人最為關注的救濟結果，由于出具虛假報告案件本身的復雜性，對賠償性質的確定、賠償范圍的界定以及賠償額的計算也非常復雜。《食品安全法》第一百三十八條規定，出具虛假檢驗報告“使消費者的合法權益受到損害的，應當與食品生產經營者承擔連帶責任”，可見我國亦將損失作為民事賠償的必要條件，但我國法律對損失額的確定依據及計算方式未作同一詳盡之規定，由于篇幅有限，只對賠償類型和范圍做簡單介紹。

一、賠償類型

侵權法上的損害賠償有兩種，一是補償性損害賠償；一是懲罰性損害賠償，如《食品安全法》就有涉及。補償性損害賠償的功能主要在于彌補受害人的損失，懲罰性損害賠償則除了補償受害人遭受的損失外，還兼有懲罰和遏制不法行為等多重功能。

二、賠償范圍

由于是信賴“虛假報告”而使利益關系第三人做出錯誤決策而遭受的損害，往往涉及人身損害，這一損害既包括財產損害也往往包括一定的精神損害。對于這里的利益關系第三人是指產品或服務提供商之外的消費者、使用者、二次銷售商等，其損失范圍一般比較單一，容易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