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幼年時在故鄉,有一年閏五月,幾個鄉的鄉長聯合舉辦慶祝端午節的活動,熱鬧非凡。我由老長工阿榮伯牽著到鄰村看比龍船更好玩的抬閣。那是一條大大的平頭船,船上是張燈結彩的亭臺樓閣。高高的樓頂上豎著一根木柱,上面掛著一塊木板,木板上騎著一個小孩,紅襖綠褲,圓嘟嘟的臉上搽了厚厚的胭脂粉。鼻梁正中一點紅珠點,頭頂一根沖天小辮子。阿榮伯說那是小仙童,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扮的。五月的驕陽曬著他,他一定被曬得渾身火燙吧!我抬頭看不出他是不是滿臉汗水,也看不清他是男孩還是女孩。阿榮伯說當然是男孩,女孩哪有資格高高掛在上面呢?
船在微微地搖擺,小仙童也在空中蕩來蕩去。我們小孩子都在抬頭看他,他張開雙手向我們搖,我不知道他這樣被掛著,是快樂還是生氣呢?過一段時間,船主用長長的鐵叉,叉兩個帶皮的荸薺,伸上去給他。他雙手接過去,像寶貝似的塞在嘴里啃。阿榮伯說那是他解渴充饑的。我問:“那怎么夠呢?”阿榮伯說:“吃多了要撒尿拉屎不行啊!”我問他:“他媽媽為什么讓他這樣掛在上面曬太陽呢?”阿榮伯說:“掛一天就有一塊銀圓哪。”我聽了不由得喉頭哽咽,好像那個高高掛著的、又渴又餓的孩子就是我自己。我緊緊捏著阿榮伯的手,帶哭腔地說:“我不要看了,我要回家。”阿榮伯嘆口氣說:“不看也好。你這回該知道世間窮苦的人有多少,以后吃香噴噴的白米飯,就不要再嫌沒有中段黃魚啦!”
我一路抹著眼淚回家,也不知自己為什么這樣傷心。回到家里,把那個高吊在空中的小男孩啃帶皮荸薺的情形講給母親聽。母親拉起衣角抹去我的眼淚,緊緊摟著我,輕聲地說:“你不要哭,我舍不得讓你去扮小仙童的。”我說:“媽媽,他媽媽為什么那么狠心呢?”母親說:“哪個媽媽不疼兒女,但是他家窮,掙一塊銀圓就好買一擔谷子了。你要記住,世間窮苦的人很多,總要多多想到他們啊!”
從那以后,每回吃香噴噴的白米飯時,就會想起阿榮伯和母親的話,想起小仙童啃荸薺的樣子。每回當母親把我打扮起來,上街或看親友時,我也會想起穿紅襖綠褲的小仙童,因為媽媽也喜歡給我穿紅襖綠褲,覺得自己是多么幸福。
長大以后,小仙童啃荸薺的迫切神情,一直浮現在心頭。在上海求學時,寫信給母親,總稟告她我雖然身處十里洋場的大都市,卻時時記住母親的教誨,知道節儉自愛。我也牢記大學恩師教誨我的詩句:“但愿此心春常在,須知世上苦人多。”
那個高掛在空中,烈日下蕩來蕩去的小仙童,不就是一個苦人兒嗎?他那時與我正是一樣大小的孩子。我有慈愛的雙親呵護,長大成人,而他究竟如何呢?如仍健在的話,也已逾七十高齡了。但愿他的一生,也是一帆風順。
半個世紀過去了,天涯海角,他究竟在何處呢?
(天問摘自《琦君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