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二題

編者語：留守兒童的不幸，孤獨老人的辛酸，以及莫測的人生命運讓《亮亮》這篇小說充滿了真實的力量。爺爺挖蜂蛹掙錢，為的是亮亮的學費，然而數千只馬蜂的攻擊，卻使爺爺一頭扎進路邊的水潭里……亮亮怎么辦？等待他的將是怎樣的坎坷遭際？而《跪天》在仿佛美滿的一樁婚姻中，我們卻讀到了另一種悲傷。旺泉娶了一個漂亮媳婦，生命從此踏上了衰途。他渴望激情，反被激情戕害；他愛慕美麗，卻讓美麗灼傷。他要死了，卻至死不懂死神為何纏上他……

亮亮

亮亮和爺爺居住在昆崳山深處的一個山旮旯里。全村二十幾戶人家，分散在四五條山溝溝里。這里有山有水，景色秀麗，卻留不住村里的年輕人。年輕人個個像長了翅膀遠走高飛，到城市里去打食吃了，只剩下一些老幼病弱的人留守山林。爺爺和亮亮便是其中的一戶。

亮亮的父親十九歲那年，也和村里的年輕人一樣，走出山溝溝到城市里去謀生了。在南方海濱市的一家建筑工地上，他認識了一位打工的四川妹子，后來那妹子便成了亮亮的母親。那年春節，母親帶著身孕回來，生下亮亮，照顧到剛滿周歲，便把亮亮撂給了爺爺奶奶扶養，就和丈夫又一起出去打工了。

在亮亮的記憶里，父親、母親這兩個詞只是個符號而已。對父親他沒有任何印記，在他二歲多一點，出外打工的父親，因不滿工頭故意克扣工資，就找工頭理論，結果不但一分錢沒討回來，還挨了一頓毒打，氣火攻心，得急病死了；大概在他五歲那年，母親回來過一次。他見到了母親，而他卻不認識母親了。見著母親的面非但不高興，反而哭個不停。這讓母親的心異常酸澀。母親是改嫁后回來的，母親回來是要帶亮亮走的，她不想讓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再失去母愛。但母親的愛心，卻被爺爺攔下了。

那是個秋天的晌午，母親回來了。從母親踏進家門坎，爺爺心里就有了一種預感，兒媳可能要帶亮亮走了。可是兒媳到家大半晌了，一心逗著亮亮開心地玩耍，對亮亮的去留問題，只字未提。急得爺爺如熱鍋上的螞蟻……爺爺很想知道亮亮母親的心思，可人家不主動說，自己怎么好催問呢。好不容易熬到吃夜飯，飯菜端上了桌，爺爺以為吃著飯，兒媳會主動說了。可是亮亮母親低著頭，只顧拍著亮亮的屁股，哄著亮亮入睡，不吱一聲……

好一個沉悶的夜晚啊，連屋外的秋蟲都停止了鳴叫，昏黃的油燈光亮映照著爺爺焦急的臉膛。桌上的飯菜幾乎都涼了，可爺爺和亮亮的母親誰也沒心思動一筷子，他們沉默著，呆坐著，任時光一點一點在眼前消失、消失……

這尷尬場面讓爺爺難受極了。爺爺實在熬不住了。爺爺帶著變了腔的嗓音問道：亮亮他媽，你這次回來，是不是想把亮亮帶走？

亮亮媽抬眼望了望公公，很為難地點了點頭。

爺爺擔心的事兒，終于被證實了。心里一下子像打亂的鼓點，怦怦怦狂跳起來。爺爺舍不得亮亮走啊！爺爺沉默了一會兒，平靜了一下紛亂的心緒，便急切地講了自己的想法。他說，亮他媽，你知道我就亮亮他爸一個兒子。亮亮他爸走了，只剩下亮亮這么一根獨苗了。要是你再把他領走……爺爺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母親抹著眼淚，不作回答。

好一會兒過去了，爺爺頓頓嗓子，繼續說，當然了，亮亮是你的孩子，你有權把他領走。不過，我希望你看在他那死去爸爸的份上，把亮亮給留下來吧。他是俺的半條命啊！是俺李家延續的香火……

爺爺眼巴巴望著亮亮母親，等待亮亮母親的回答。

亮亮母親沉默著，心里卻像一鍋開水翻滾著。她這次回來的目的，就是要把亮亮帶走，把亮亮帶出這山溝，讓亮亮去享受母愛。面對公公的請求，把亮亮留下吧，孩子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扯著骨頭連著筋難以割舍。而把亮亮犟帶領走吧，又怕老人失去孫子有個三長兩短，自己畢竟做過人家的兒媳婦，能那么絕情嗎？亮亮母親很矛盾很難立刻做出回答。一陣躊躇之后，她說，爹，俺回來把亮亮帶走，是考慮亮亮的奶奶已不在了，把他留給你是個累贅。要不這樣吧，等俺再考慮考慮，咱們明天再說吧。

夜里爺爺失眠了。窗外銀白的月光照進屋內，大半個炕面光溜溜的，顯得異常清冷。往日爺爺旁邊躺著亮亮，每天晚上爺爺都要握著亮亮的小手進入夢鄉……今天亮亮跟著母親去睡了，炕上空了一面子，爺爺感到很孤單，瞅著窗外天空上銀盤似的月亮，爺爺眼前映現著亮亮那副可愛的模樣：圓圓的臉蛋兒，紅撲撲的嘴巴兒，滴溜溜的眼珠兒……在爺爺眼里，亮亮的一切都是那么可親、可愛。想著想著，也許明天亮亮就要跟媽媽走了，再也見不到亮亮了。爺爺的眼淚止不住地吧嗒吧嗒直掉。苦澀的淚水融進月光里，屋里顯得更加清冷了。

爺爺在酸楚中度過了那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亮亮母親的回答卻讓爺爺臉上現出陽光。亮亮母親說，爹，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雖然亮亮是我生的，是我的親骨肉，可也是李家的骨血。況且亮亮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長這么大的，他應該屬于你。這樣我就不帶他走了，就把他留下和您做伴吧……

母親在家住了幾天，一直陪伴著亮亮，整天又是親又是抱，似乎要把對亮亮缺失的愛給補償回來。應該說那是亮亮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母子之間歡快、幸福的笑聲，不時回響在院子的上空，順著爬到墻頭上那棵絲瓜藤蔓傳滿了山谷，傳出了山外……

爺爺沒讓亮亮跟媽媽走，心里老像壓著一塊石頭。因為本來家里的日子就非常緊巴，特別是亮亮上學以后，更是捉襟見肘了。爺爺必須得想辦法掙到錢，才供得起亮亮上學。可爺爺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沒有什么掙錢的門路。爺爺就瞅了個門道上山挖蜂蛹。亮亮這幾年的花費，全是爺爺上山挖蜂蛹掙來的。挖蜂蛹是個非常危險的行當，稍有不慎就可能釀成禍患。爺爺就是在一次冒險端了一窩筑在樹杈間的蜂窩，出了事故的。那天，爺爺用細長的洋槐棍將蜂窩挑落到地上，便遭到了數千只馬蜂的攻擊。爺爺一頭扎進路邊的水潭里，才躲過了一劫。時值深秋，當爺爺從冰涼的水里出來，就覺得渾身像根淬了火的鐵棍，釘硬釘硬的。回到家，爺爺就病倒了，整天米水不進一點。幾天的工夫兩只眼睛凹陷得像兩眼枯井。望著爺爺日漸消瘦的臉龐，亮亮很焦急，亮亮知道爺爺的病很重，身子骨很虛弱，就想盡辦法照顧爺爺。往常爺爺為了給亮亮增加營養，挖回來的蜂蛹從不舍得全賣掉，每次都要留下一小把，專門給亮亮補養身體。這回爺爺病重，亮亮就把蜂蛹拿出來，學著爺爺擱到碗里，顛碎，倒上熱水，一勺一勺地喂爺爺。爺爺喝上幾口，搖搖頭就不愿喝了。亮亮就央求爺爺，再喝一口吧，再喝一口吧。爺爺只好又輕輕張開嘴抿上一小口。看著爺爺的病情久不見好轉，亮亮勸爺爺到鎮上的醫院去治療。可爺爺不肯。爺爺知道家里沒有錢去住醫院。他只能強忍著堅持著，即使渾身痛得咬牙切齒，也不吭一聲……他怕亮亮承受不了。

爺爺躺倒在炕上，不大能動彈了。這可忙壞了亮亮。亮亮炕上炕下不停閑地忙活著。看著亮亮為照顧自己，連書都不能念了，爺爺覺得非常內疚，后悔當初真不該自私地把亮亮留下來。想起那次他們母子間離別的場面。他就一陣陣揪心地疼痛!

那回兒媳在家住了幾天，要走了。爺爺領著亮亮到山腳下的停車點去送別。公共汽車還沒來，亮亮趴在母親的肩膀上，兩只小手摟抱住母親的脖子。母親一手托著亮亮的屁股，一手拍打著亮亮的后背，心里酸溜溜的，淚珠滿眼圈跑著。公共汽車來了，母親要亮亮下來，亮亮似乎知道母親要走了，把母親摟得更緊了。母親便哄亮亮說是媽媽出去買好東西給他吃，不一會兒就回來。可亮亮仍是死死把著不松手，母親再也抑制不住了，眼淚唰唰唰涌流下來，淚水滴在了亮亮的后背上，浸濕了亮亮的衣衫。這時汽車司機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按響了喇叭，刺耳的喇叭聲，催促著亮亮的母親，她狠狠心將亮亮從肩膀上強拉下來，順手塞給了爺爺，一扭身上了車，車門咣當一聲關死了，將親情徹底關在了門外。客車揚起一溜煙塵離去了，可亮亮并不死心，仍在爺爺懷里踢蹬著，左右翻騰著，向漸漸遠去的客車哭嚎著……

爺爺回憶著就像在昨天發生的悲情場景，淚水便順著眼角的皺溝流了下來。爺爺生怕眼淚被亮亮看見，亮亮傷心，他急忙用手把眼淚擦掉。可他剛剛擦完，眼角又滋滋地滲了出來，好像永遠也擦不完似的。爺爺想累了，也躺累了，他想挪挪身子，可他一點也動彈不得了。他預感到自己的歸期不遠了，可亮亮怎么辦呢?這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事情。思忖再三，他覺得自己應該和亮亮做交待了。于是他把亮亮叫到跟前，說，亮亮，你把我扶起來，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爺爺雖然瘦得皮包骨頭，但亮亮抱著爺爺的肩膀卻沒有扶起來。亮亮就用枕頭墊著，哈下腰，用頭把爺爺拱了起來。爺爺搖搖晃晃，好不容易坐穩了，氣喘吁吁地說，亮亮，爺爺恐怕不行了。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院子里那棵櫻桃樹下……

亮亮哭了。亮亮邊哭邊說，爺爺你不能啊，你不能撂下我不管啊！

爺爺顫抖著手在被子底下掏出一個小布包，慢慢打開，現出幾張錢來。望著錢，爺爺說，這是今年賣蜂蛹攢下的二百塊錢。爺爺走了，你就拿著當路費，去找你媽媽吧。你才十四歲，還是個孩子。這個家你自己是沒法過下去的。炕前桌柜的抽屜底下，有一張字條，是你媽媽當初走時留下的地址……

爺爺終沒能挺過這個冬天，在一個飄雪的夜里，爺爺死去了。死去的爺爺沒有閉上雙眼，他不只是放心不下亮亮的問題，因為他還有一個心結藏在心里，他想不明白，大山養育了世世代代的山民，而今天為什么就留不住人呢？人們都不愿在山里靠山吃山，享受天倫之樂，必得走出去受妻離子散之苦……

亮亮按照爺爺的遺愿將爺爺埋在了院子里的那棵櫻桃樹下。

埋葬完爺爺，亮亮就決定要走了。亮亮臨走的前幾天，把家里養的那些雞、鴨、兔子，還有他的愛犬雪豹等家畜都抱到了周圍的山上，把它們放走了。亮亮站在樹叢間，對著那些家畜自言自語地說，你們都走吧，去找屬于自己的家園吧。那些小動物獲得了自由，似乎并不開心，它們圍繞在亮亮的周圍，久久不肯離去……

亮亮打點好行囊，跪到了爺爺的墳前，他要向爺爺道別。這時雪豹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趴在爺爺的墳前一動不動。亮亮便明白了，雪豹是想念爺爺才不肯離去的……亮亮的眼圈潮濕了，亮亮用手撫摸著雪豹，嗓子哽咽著說，爺爺，雪豹是個非常忠義的朋友，有它陪著你我就放心了。爺爺，我要走了，要去找媽媽了。其實我是不愿走的，我想一輩子守著你。可我還想讀書啊……亮亮再也說不下去了。亮亮慟哭起來。哭聲震動著整個院落，院落里的櫻桃樹似乎也被感動了，纖細的枝條合著亮亮的哭聲輕輕搖擺起來。

亮亮走后的第六天，昆崳山區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山區里好多房子都被大雪壓塌了，上級撥下救濟款，專門賑濟那些貧困的孤寡老人。這時村長想起了山庵上的爺孫倆，于是前去探望。

雪很厚很厚，把路面封堵得嚴嚴實實。村長行走在雪地上，辨不出哪是路面哪是溝坎，只能憑著感覺莽撞地向前行走。有幾次踩蹭了腳，雪一下子蓋到了腰際，好在村長自小在山溝里滾爬，才沒有被大雪擋住去路。

村長來到亮亮家門前，愣住了，街門半開著，從門外到院里，大雪堆得像座小山。街門兩旁的石墻上，一邊掛著一條已變成了灰黑色的枯絲瓜，絲瓜身上破裂開一條口子，口子里灌滿了雪粉，似在艱難地喘息著、呻吟著。掛著絲瓜的藤蔓枯萎得像被燃過的布條，被風吹得搖擺不定，似乎有隨時抻斷的可能。

村長扶著街門框一腳深一腳淺地進了院子。村長心里有些惱火，這爺孫倆怎么搞的，雪封了門，懶得也不起來掃一掃。村長剛預備吆喝，發泄一下心里的火氣，閃眼卻見正屋門上了鎖，那鐵鎖上長有一層厚厚的冰花，透著一股冰冷。村長疑惑了，大雪的天，這爺孫倆上哪去了呢？村長站在院子里，四下瞅瞅，似乎想找到一些蛛絲馬跡，除了櫻桃樹下有一個特大的雪堆外，別處什么異常情況也沒有。村長轉回頭，想走，可又覺得那個特大的雪堆有些蹊蹺，村長心里不踏實了，就用鐵锨一點一點扒開那雪堆，很快扒出一條狗尸，凍得像塊石頭，他認得是亮亮的雪豹，它怎么會死在這里？村長很好奇，便對著雪堆仔細端詳起來。當他走近櫻桃樹，透過掛著雪粉的枝條，發現粗壯的樹干上，歪歪斜斜刻著一行字：爺爺葬于此。二○○五年十二月。那些字已被凍得發了白，透著冷冷清輝！

村長明白了，挖蜂蛹的爺爺已故去。可是孫子到哪去了呢？村長邊想著，邊朝門外走去，這時一陣北風夾著雪粉呼嘯而至，打在他臉上，鉆進他脖頸里，他感到了一股鉆心的寒冷！

豆 豆

豆豆是一條小花狗的名字。豆豆的主人是住在拐子街上的馬老太。

豆豆是一條品種優良的狗，曾經受寵一富有人家。因一條腿傷殘，被主人遺棄了，成為一條流浪狗。它原來的名字無從考究，豆豆是馬老太給它起的名字。

豆豆能夠走進馬老太的生活，全是天意的安排。那是個冬天，一場大雪剛剛停歇，整個山城縣變成了銀色世界。小北風尖溜溜的，一陣緊似一陣地刮著。空中還不時飄落著細細的雪粉，寒氣使家家戶戶緊閉門戶。然而住在拐子街的馬老太卻不然，她的棲身處是樓底的一間草廈子。每天解小手在屋里用小桶，解大手必須去公共廁所，除非天上下刀子……外面雖然干冷，馬老太像往常一樣，肚里有了情況，就奔公廁而去。

當她從公廁回來，路過街北的垃圾箱時，北風送來了一串狗的哀鳴聲。馬老太打住腳，瞇起老花眼四處尋找著目標，尋來找去，她終于找到了，是一只小狗，身上覆蓋著薄薄的雪粉，刺猬樣蜷縮著身子，趴在垃圾筒邊的雪窟窿里，一邊瑟瑟顫抖著，一邊有氣無力地哀叫著……喲，好可憐的小家伙呀!望著瑟瑟發抖的小狗，馬老太似乎被感染了，身子也不自禁地打了哆嗦。這是誰家的小狗，這么不小心，讓它丟在了外面?馬老太不忍心扭頭走開，便走上前，蹲下身，對著狗輕喚了幾聲。狗顫抖著抬起頭，緩緩睜開眼皮，可憐兮兮望著馬老太，腮幫艱難地動了兩下，哼哼著回應了一聲，便又顫抖著把頭縮了回去……看著小狗又凍又餓，連抬頭喊叫的力氣都沒有了，馬老太動了惻隱之心。她想把小狗抱回家去暖和暖和。可是抱起狗，她卻猶豫了，把狗抱回家就意味著要收養它，而收養它會給自己帶來更多的不便和麻煩。更何況自己已是八十多歲的人了，連照顧自己都有些力不從心，哪還有精力操這份閑心、攬這份苦差使呢?想到這，馬老太把狗又放回了原處。

馬老太踏著積雪，搖搖晃晃向前走了幾步，狗又哼哼著哀叫起來。那叫聲再一次拖住了馬老太的腳步。馬老太站在雪地里，眨了眨被北風掃得有些酸麻的眼皮，側過身向后望去，雪堆擋著，看不到狗的身影，但卻能聽到小狗微弱的哀鳴。哀鳴聲就像一股旋風，直往馬老太耳朵里鉆。馬老太越聽越像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在哭泣、在哀求。馬老太靜靜地立著感到脊背一陣陣發冷，心里就像揣著一塊冰砣，難受極了。這時一陣寒風襲來，馬老太打了個趔趄。望著空中飄落的雪粉，她又想，這滴水成冰的三九天氣，小狗失去了主人的保護，不餓死也得凍死。難道這么一條活生生的性命，眼睜睜看著它被凍死、餓死?思忖片刻，馬老太改變了主意，心想不管怎樣，抱回家暖和暖和再說吧。于是她又走回去，抓起小狗，拍打掉它身上的雪粉，揣進懷里，抱著朝家里走去了。

馬老太膝下沒有兒女。當年新婚不久，丈夫就當兵抗日去了，1944年8月犧牲在南泉戰場上。多年來馬老太一直自己生活。將近四十歲，才托人領養了一個女孩。為的是年老了，行動不便時好有個照應。馬老太把自己一生的心血，都花在了養女身上。女兒長大成家了，馬老太又把丈夫祖傳下來的四間平房，勻出三間給女兒居住，自己住著一間。一家人雖說平平淡淡，倒也過得有滋有味。可近幾年縣城里興起了舊城改造熱，馬老太家的平房也被改造了。新樓房建好后，馬老太僅對換了一套不足70平米的樓房。樓房又窄又小，女兒一家三口搬進去，也不算寬敞，如果馬老太再住進去，就更窄巴了。馬老太在新樓房里轉了幾圈，看著女兒將自己安排在走廊的小床上，非常不方便，便要求女兒去住樓下的草廈子。草廈內雖然沒有窗戶，里面又黑又暗，但馬老太圖的是個安靜、自由……她覺得自己一個黃土埋到脖梗子的人，有地方住就可以了。就這樣，馬老太自己在樓下的草廈內安了家。

馬老太抱著小狗回到草廈內，尖利的寒風便被擋在了門外，屋里雖然暖和了許多，但溫度還是極低的。馬老太把小狗放到木桌上，小狗仍在抖個不停。馬老太知道小狗又凍又餓一時半會兒是恢復不過來的。眼下最要緊的是給它填飽肚子，肚子里有了食物，身上才能有熱量，有了熱量就不會發抖了。馬老太找出中午吃剩下的半碗米湯，倒進熱水一攪和，熱乎乎的，接著就用匙子舀著送到小狗嘴邊。小狗聞到米香，急不可耐地張開嘴向前拱去。可是它的嘴巴已凍僵了，舌頭也凍硬了，半張著嘴，卻一點沒喝到，還把匙子里的米湯水撞灑了，潑到了桌面上。很明顯小狗不能自立了，馬老太就一只手扒開小狗的嘴巴，一只手舀米湯水，將溫熱的米湯水灌進小狗的肚子里。馬老太一勺勺、一次次不厭其煩地喂著，趕到半碗米湯水流進小狗的肚子里，小狗感到渾身有了些力量，就想試著站起來，可是四條腿軟得像煮熟的面條，怎么站也站不起來。看著狗有些著急，馬老太便對著小狗嗔怪道，你個小東西，身子還沒全暖和過來呢，就想站起來……馬老太嘮叨著把小狗又重新抱起來，解開襖襟，放進貼身的懷里，暖和著，霎時一股冰涼通遍全身。馬老太禁不住咬緊牙根打起了寒顫。真涼啊!小狗從馬老太單薄的身上吸取著熱量，漸漸身上有了體溫，四條腿也開始不安分地踢蹬起來。馬老太從懷中把它拿出來，放到桌面上。小狗趴在桌面上，伸了個懶腰，精神頭便起來了。支起細長的四肢搖頭擺尾向馬老太示好。馬老太這才仔細端詳起小狗的模樣：小狗褐色皮毛中夾雜著銅錢大的白點子，兩只耳朵似兩片飽滿的榆樹葉兒直豎著；一雙黑墨石般的眼珠，晶亮透明，偶一轉動，滴溜溜的，透著一股機敏、靈動，看上去更像一只小梅花鹿兒那般可愛。馬老太越看心里越是喜歡。尤其是小狗一咧嘴，那紅紅的舌頭，像一條紅門簾，撩撥著馬老太的心。馬老太多年孤寂的心似乎被激活了。她興奮地抓起狗的兩條前腿，一邊搖晃著，一邊吆喝著，你個小東西，你個小東西，怎么這么討人喜愛呢。小狗美滋滋的，馬老太笑了起來。笑得是那樣甜，那樣幸福!

馬老太逗耍夠了，便把小狗放到了地上，她發現小狗竟是個瘸子。馬老太的心變得沉重起來。馬老太原想小狗一準是誰家走失的，打算把它抱回家暖和暖和，救它一命，到時再把它送還給主人。可是小狗竟是殘疾，馬老太即刻便明白了，小狗不是走失的，它是被主人遺棄了。嗨，真是個小可憐啊！馬老太決定把它收養下來，看著小狗兩只眼睛，就像兩枚圓圓的黑豆，馬老太就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豆豆。就這樣，小狗成了馬老太家中的一員，與馬老太相依為命地生活在一起了。

馬老太對豆豆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每頓女兒送來的飯菜(由于住在草廈內，馬老太不能生火做飯，一日三餐只能由住樓上的女兒送來)，她總要撥下一半，讓豆豆先吃。等豆豆吃飽，到一邊玩耍去了，她才吃剩下的半碗飯。隨著豆豆的食量越來越大，女兒送來的一碗飯，往往豆豆吃完了，也就剩下不多一點兒，馬老太還要餓肚子。有一天馬老太要女兒再多送些飯菜來，女兒卻不以為然，說是怎么以前夠了，現在卻不夠了。馬老太便對女兒講了實情。女兒聽后，臉色便沉了下來，雖然沒有當面呵斥，但明顯不樂意地說，都這么大歲數了，也趕時髦……只聽轟地一下把門磕死了。馬老太驚了一下，豆豆也驚了一下。馬老太端著飯碗，喚豆豆過來吃飯，豆豆趴在地上卻不過來。馬老太很是痛心，馬老太把豆豆抱到腿上，一邊拍打它的后背，一邊說豆豆生氣了，豆豆別生氣，都怨我老了，不中用了。要是我還年輕咱誰也不用……豆豆聽話，快吃飯。你不吃飯，我可真要生氣了。要是把我給氣病了，可真沒人管你了。豆豆聽著馬老太的嘮叨，才恢復了常態，開始吃了起來……

豆豆能夠辨出糟好話來，而且很懂得人情味，這讓馬老太更加喜愛了。雖然女兒并不把馬老太的話當回事，每頓照樣送一碗飯，但馬老太就用自己的烈屬撫恤金，買些火腿、雞肝什么的喂養。原來豆豆瘦得皮包骨頭，沒幾天它的肚子圓了，身上的毛發也變得油光锃亮。在與豆豆相處的不長時間里，馬老太就發現豆豆非常有靈性。有一天馬老太領著豆豆到離家不遠的小商店里去買東西吃。由于馬老太和店主比較熟悉，到了店里她就坐在用木板搭成的簡易凳上，順手把鑰匙放在了旁邊，原想到回家時再拿起來。馬老太坐在木板上買了火腿腸，一邊和店里人啦家常，一邊喂豆豆。豆豆吃完火腿腸，就在一旁玩耍。馬老太坐夠了，站起身，吆喝豆豆回家去，卻忘了鑰匙的事兒。等走到家門口，馬老太才想起鑰匙還落在木板上。她轉過身欲回去尋找，卻發現豆豆嘴里叼著鑰匙，立在跟前。馬老太一下子愣住了。難道小狗真的懂事？要說那天小狗不吃飯，是因為女兒的態度，那么今天呢？誰也沒有安排它。她想再試探一下，就找出一塊錢，對豆豆說，豆豆，你再去買兩根火腿腸回來。豆豆搖搖尾巴，似乎聽懂了馬老太的叮囑，嘴里咬著錢，一瘸一拐，高高興興向小商店跑去。進了店里哼哼叫了兩聲，店主很奇怪，店主想老太太剛走，怎么小狗又回來了，而且嘴里還叼著錢，老太太并不欠賬啊！店主有些莫名其妙。店主看著小狗很可愛，就有意逗弄一下，把錢收下了，卻不給小狗東西，還向外攆它。小狗哼哼唧唧著不走。店主又一想，剛才老太太花一塊錢買了兩根火腿腸，莫非又讓小狗回來買？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兒。店主就拿出火腿腸來，小狗叼著滿意地走了……

馬老太看著小狗把火腿腸真的買了回來，心里歡喜得不得了。從此，馬老太把豆豆當成了最親密的伙伴。豆豆也感恩地圍著馬老太轉悠，隨時聽憑馬老太的調遣。譬如有時馬老太有個頭痛腦熱的，自己又懶得動彈，就派豆豆去樓上，叫女兒下來去給自己買藥。但這一切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有了豆豆馬老太像變了個人。馬老太八十多歲了，在拐子街上住了六十多年，和許多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樣，腰彎了，背駝了，頭發也全白了，一輩子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平淡得像碗白開水。可自從她收養了豆豆，似乎才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因為她每天清早出門遛狗，不像其他狗主人那樣，任狗把糞便排在大街上，而是手提一只紅色小塑料桶，里面盛著一柄鐵鏟，領著一瘸一拐的豆豆，穿街而過。小桶晃悠著，像只紅紅的燈籠，形成拐子街上一道風景，一路吸引著人們的眼球。她們來到拐子街盡頭的花園里，找一塊有泥土的地方，讓豆豆痛痛快快地方便。豆豆方便完了，馬老太便把那冒著熱氣的糞便鏟進小塑料桶里，再到附近的垃圾筒里倒掉。然后領著小狗沿著花園里的甬路，轉圈兒……趕到太陽升起來，她又領著小狗向家走去了。馬老太走著，那手中的小紅桶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十分耀眼的光芒！

豆豆晚上就睡在馬老太的身邊。馬老太年歲大了，有個起夜的習慣。每天晚上，當馬老太掀起被角時，睡在旁邊的豆豆就會睜開雙眼，支起前腿，望著馬老太上床下床，直到平安躺下為止。

這天夜里很冷很冷，馬老太起來小解。屋里漆黑漆黑的，但漆黑的夜卻擋不住豆豆的目光。豆豆望著坐在床邊的馬老太，剛一欠身，就像一堵坍塌的墻，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豆豆一個高兒竄到床邊，見馬老太斜趴在水泥地上。豆豆急了，跳下床，咬住馬老太的衣袖，試圖把她拽起來。馬老太躺在地上，只覺得胸口被針扎般地疼痛，豆豆拖她的衣袖，她多么想有人把她扶起來呀。可是她伸了伸胳膊，只好又放下了。這時豆豆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臊臭味。豆豆仔細一瞧，馬老太身下已洇出一大片尿痕兒。忽地一股熱血直沖腦門兒，轉過身箭一樣撞向屋門，它想跑到樓上馬老太女兒那里去求救。它知道她是她的惟一親人。可是屋門上了鎖，它怎么撞也撞不開。但豆豆并不死心，它邊撞著屋門，邊汪汪汪竭盡全力地呼喊著，焦盼著救援人員的到來。可是它的焦急和它的呼喊都被無情的夜色吞沒了。無奈之下，豆豆就用爪子抓撓屋門。一下下，一次次，豆豆的爪子抓劈了，三合板制作的門板，也被抓出一道道痕子。指爪上的鮮血涂在那門板上，繪制出一幅恐怖的油畫。

天漸漸地亮了。豆豆聽到了街面上有人走動的腳步聲，它拼盡最后的一絲力氣，呼喊著一次次地向門上撞去。起早的鄰居聽到小狗嘶啞的叫聲，覺得有些蹊蹺，就叫開了馬老太女兒的門。女兒進來，發現母親穿著短衣衫，像一截枯木頭躺在水泥地上，已沒有了氣息……

馬老太走了，但豆豆并沒有離開那草廈子。它整天趴在樓梯口流眼淚，誰喚也不應，誰給東西也不吃，硬生生地把自己給餓死了。好心的徐大爺把它埋在了公園里的一棵槐樹下。這棵槐樹是從別處移栽過來的，樹杈都被砍掉了，只剩下粗壯的枝干聳向天空，顯出一股老氣橫秋的姿態。來年春天，槐樹發芽了，枝葉繁茂，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