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驍鋒
谷雨谷雨谷雨谷雨。
圓潤,光滑,空靈。聲音行走于喉嚨,就像露珠翻滾于荷葉,又像溪水溜過鵝卵石。所有節氣中,“谷雨”,無疑是最具江南韻味的一個。
——畢竟,無論“谷”,還是“雨”,一定程度上,都已經成為了某種江南的象征符號。
不過,同樣是這兩個字,卻曾經有過另外一種意象迥異的組合。
“天雨粟,鬼夜哭?!?/p>
如果將倉頡造出字來的那夜,視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谷雨,那么,作為節氣,谷雨的起源并不平和,甚至還有些凄厲。
這個典故最早出自西漢的《淮南子》。這部以先秦道家思想為基本主旨的典籍,并不認為文字的發明是件好事,反而擔憂人類將會因此而迷失內心的純樸。這也就是鬼神夜哭的真正原因。
至于天降糧食,則被理解為上天憐憫人類將從此多事,勢必會因追逐所謂的智慧而忽略根本的農業,從而造成饑荒,故而下了一場粟雨予以警告。
數千年后,當我們不再拘泥于老莊倡導的混沌無為,而是以現代眼光重新審視那個被鄭重記錄的夜晚,卻可以發現另外一種極致的深刻:
文字,糧食,還有鬼神所隱喻的信仰,人類文明的基本要素,竟然都悄然聚集在了一場詭異的谷雨之中。
雖然在古漢語中,作為糧食總稱的“谷”,義項能夠涵蓋“粟”,但嚴格來說,倉頡的粟雨,與我們時代的谷雨,還是存在一些區別。
起碼對于一般人,粟雨與谷雨,想象中的色調也會有所差異。前者給人的感覺通常是黃色、干燥的,而后者則是綠色、濕潤的。
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粟雨與谷雨,其實依據的是兩套節氣。
早在《逸周書》《周髀算經》等先秦典籍中,就有了完整的二十四個節氣名稱。不過,與今天相比,順序并不完全相同,而不同部分全部集中在春季。
“立春、驚蟄、雨水、春分、谷雨、清明?!?/p>
雨水挪后,谷雨挪前。兩千年前,中國人的春雨,下的是另外一種規矩。
先驚蟄再雨水,與先雨水再驚蟄,看似只是簡單的次序調換,實際上,這兩個節氣孰先孰后,意味著地氣與雨水的前因后果。
一個是地氣催動雨水,一個是雨水喚醒地氣。同樣一場春雨,或是被激發,或是用來激發,兩相比較,無疑前者更像是一種祈盼的結果。
祈盼是因為稀少。最初的谷雨,背景便是一片莽莽蒼蒼的黃色。
宇宙洪荒,天地玄黃。
一部中國史,首先從黃河談起。二十四節氣,同樣也起源于黃河。
作為一套指導農事的時令歷法,二十四節氣所參照的天文、氣象與物候,都以黃河流域,尤其是中原一帶的觀測為基準。
應該說,這是一套精密的時間分割方式。三百六十五天,四季的輪回被均勻分為二十四等分,在此基礎上,每個節氣再分為三候。以谷雨為例:“初候,萍始生;二候,鳴鳩拂其羽;三候,戴勝降于桑?!鳖^一個五天,水塘、河面,浮萍悄然生長;第二個五天,鳴鳩,也就是布谷鳥開始鳴叫;第三個五天,戴勝鳥翩然翻飛于桑林之間。也就是說,地氣的輪轉,已經細化到了每五日一變,而每一變,都已經找到了相對應的各種動植物。
“谷雨前后,種瓜點豆”。千百年來,黃河邊上的中國人,已經習慣了依據節氣來安排自己的農活。而河流沖擊而成的沃土,也對他們的守時與勤勞給予了慷慨的回報。一個以華夏為名的部族,在一輪輪節氣的周而復始中逐漸壯大。
然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人們卻驚懼地發現,他們祖祖輩輩沿用了千百年的節氣,似乎出現了偏差。而且,這個偏差,好像還在逐漸拉大。
比如,谷雨到了,浮萍未綻,布谷鳥沒來,戴勝鳥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變得越來越神秘,幾乎成為了傳說。
更可怕的是,他們在谷雨這日播下的種子,收獲開始越來越少。甚至,連谷雨這天的雨,也下得越來越虛與委蛇,越來越心不在焉。
一把黃土捏在手里,板結而粗糙,再也沒了從前的細膩油潤。
頭頂是天,腳下是地。天上地下,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夾在天地之間的人們,心中充滿了惶恐與忐忑。
多年以后,一位名叫趙翼的清代學者,指出中國數千年最嚴重的一次地氣變化,發生在唐天寶年問。
他認為,安史之亂是中華氣運由西北轉向東北的大變局,而唐玄宗的倉皇出逃,正是這個變局的節點,是長安王氣將盡,由關中開始,擴散到中原、華北,整個黃河流域由盛轉衰的征兆。
氣運、王氣云云,畢竟有些虛幻?!懊滓阎陵儯岣缸拥蒙樱 碧频伦谇椴蛔越f出的這句話,或許更容易令人理解一條大河的沒落。
這句大跌皇家尊嚴的話,背景是一場嚴重的糧食危機。貞元元年,也就是安史之亂平息后的第二十二年,才人四月,關中的儲糧就幾乎全部用完,不僅皇宮的供給已經不足十日,連禁軍的糧食都無法保障,眼看就要釀成一場兵變。幸虧此時從江南運送的三百萬石漕糧及時到達,這才解除了燃眉之急。
當然,關中缺糧,首先是因為藩鎮割據,很多地方的漕運中斷。不過,關中,乃至中原的糧食減產,也是必須面對的現實。畢竟,東漢末年以來,從五胡亂華到隋唐爭霸,再到安史之亂,作為中國歷史的主戰場,黃河流域經受了太多的戰亂蹂躪。而在此建都開國的歷代王朝,也令這一帶的資源急劇耗竭。
一條傷痕累累的河無奈地老去。而那部以年輕黃河為載體的節氣,也只能一候一候地失落自己的故鄉。
與華北的日漸枯槁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江南的迅速崛起。
正如《管子》所云:“越之水,重濁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長期以來,因為僻處東南,這塊泥濘而濕熱的土地長期被以正統自居的北方朝廷目為蠻荒,生長其問的吳越先民更是被視作茹毛飲血、生吃魚蟹的蠻族。不過,隨著長江流域的開化,尤其是五胡亂華晉室渡江之后,南中國得到了深度開發。從唐中葉開始,南方的經濟與文化都已經迎頭趕上。
另一條血氣方剛的大江摩拳擦掌,即將登場。而中國歷史的書寫底色,也悄然由干燥的黃過渡到了潮濕的綠。而這個過渡最具象征意味的標志,便是“谷”這個字的詞義變化。
北宋大中祥符五年,即公元1012年,十月庚子,時值深秋。這天一大早,宋都汴梁,即河南開封,宋真宗趙恒便將一大批文臣武將召入了宮中。
令這群睡眼惺忪的大臣大感意外的是,皇上緊急召喚他們,居然不是為了商討軍國大事,也不是演習什么朝政大典,而只是讓他們觀摩一場秋收。
這是一場名副其實的秋收。大內后苑玉宸殿前,原先的假山花草已被悉數移除,真宗在皇宮之中,竟然開辟出了一塊足有兩畝的農田,并親自督種。而現在,這批隱身于宮殿叢中的莊稼已經成熟,當著帝國最養尊處優的官員的面,它們被莊嚴而細致地收割,晾曬,顆粒歸倉。
這場秋收,被史官鄭重記錄。然而,它的意義至今尚被很多人低估。
宋真宗事實上在做一個植物引種試驗。他種在深宮中的,是一種耐旱耐貧瘠而又高產、早熟的優良稻種。這些稻種來自遙遠的占城,也就是今天越南的中南部地區,自古以來,就以出產優質水稻而著稱。
一個王朝和平發展三四十后,通常都會出現一輪人口井噴。作為北宋帝國的第三位當家人,早在即位之初,真宗就感受到了急劇增長的人口,與日益萎縮的糧食產量之間的巨大危機。他決心從糧種人手,尋找突破。
歷時數年,終于被真宗找到了“占城稻”。經過皇宮親自試種,這種稻的抗旱能力與生長周期,還有產量,各方面優勢都得到了驗證。
當年,宋真宗便下令,在江淮和兩浙地區頒發稻種,推廣占城稻,并命轉運使張貼榜文,詳細介紹種植技術。
幾年之后,這些區域的水稻產量大幅提高,江南一些稻米產區的畝產量甚至從60公斤提高到了100公斤以上,北宋帝國的糧食危機,終于得以緩解。
宋真宗終于長長松了一口氣。然而,他不會意識到,他在皇宮大院、中原腹地做的這項糧種試驗,改變的不僅僅是自己王朝的農業結構,甚至可以說,在一定意義上,這次試驗調整了整個中國的胃口。
中國人經常用“五谷”來作為糧食的總稱,而所謂“五谷”究竟是哪五類糧食,說法不一,通常有黍、稷、麥、菽、麻與稻、黍、稷、麥、菽兩種。兩者最主要的區別,在于一個有稻,另一個無稻。
無稻的“五谷”,流傳明顯要早于有稻的“五谷”——當然,以黍和稷領銜的五谷,所代表的是北方傳統的飲食譜系。
于是,當稻取代黍,一個古老的“谷”字,便隱隱散發出了春雨、魚蝦、船槳、腐泥,南方水鄉所特有的氣息。
當中國史中有關于水的部分越來越多,黃河與長江之間,一條人工開鑿的溝渠,終于從幕后走到臺前,走到了整個帝國的聚光燈下。
公元605年,隋煬帝發河南百萬人、淮南十萬人,鑿通濟渠、邗溝;公元608年,再發民夫百萬穿永濟渠,北至涿郡,南入黃河;公元610年,又開江南運河八百里。遂成大運河。
塵埃落定之后,歷史應該會給這個大興土木的七世紀初一個交待:雖然耗竭了他自己的帝國,但隋煬帝有理由接受后人的感恩。至少,從貞觀開元到康熙乾隆,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盛世,都夯筑在他這不計成本的大手筆上,無一例外。
如果說開鑿大運河的初衷,偏重于政治與軍事,那么,很快,大運河對于帝國最大的意義,就開始偏向了經濟。
隋唐以前,漕糧主要出自北方各地,唐開始,逐漸轉向南方。開元之后,尤其是安史之亂之后,江南已經成了漕糧的主要來源,整個帝國的溫飽,越來越依賴于江南的稻米與絲棉,時人已有“當今賦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之說。
隨著政治中心由長安到洛陽到開封到北京逐漸東移,經濟中心南移的趨勢也越來越明朗。元明清三朝,京師用糧已經基本上全部依賴南方。
作為南糧北運的主要航道,大運河事實上成為了帝國最致命的軟肋。公元1842年,英軍瓦解大清政府斗志,迫使其在《南京條約》上簽字的最直接方式,便是攻占鎮江,中斷了漕運。
斷絕漕運,便是斷絕帝國氣脈。或許對大運河這樣的定位,更有助于幫我們理解,江南與谷雨的結合,對于整部中華史的意義。
“谷雨種大田。”
背井離鄉,來到陌生的江南,所有的節氣都得在沼澤、濕地、河灘與丘陵之間重新尋找自己的定位。
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隨著原本屬于黍與粟的節氣慢慢開始適應谷物生長的節奏,太陽、月亮與地球的關系,也漸漸變得柔情款款。那卷古老的中國歷,每翻過一頁,便多了一重綠色。
然而,被賦予帝國糧倉之譽的江南,卻也不得不開始承受來自大運河北端的沉重。
江南特有的梯田,正是這種重壓最直觀的表現。
在很多著名的梯田地區,都有一個箬帽田的典故,說是當地的農夫有個習慣,每日結束勞作回家之前,都要細心數一遍自己的田塊數量。某日無端少了一塊,農夫大急,反復檢點幾遍后,方才釋然:他笑自己荒唐,竟忘了箬帽下面那塊。
然而,與其被用來說明耕作的精細,箬帽田不如理解為農夫的辛酸。他眼中的梯田,是一件千瘡百孔的百衲衣;更確切地說,是一冊無法合攏的破舊日歷,每一塊都對應著一個傍晚的炊煙,任何一處殘損,都可能意味著有一個黃昏將因此而過得凄慘冰涼。
——清朝全國糧賦,僅江南一地,便占了十分之九。
一場谷雨,一度下得捉襟見肘、心事重重。
不過,西方學者有一個著名的比喻,說是如果將現代人出現以來的15萬年比作一小時,那么,直到最后四分半鐘,人類才開始實行農牧,而直到最后一分半鐘,農業生產才成為維系人類生存的主要方式。
也就是說,從華北到華南、從黃河到長江,這一場艱難轉移的谷雨,不過都在這一分半中。
鐘擺滴答。不可能由任何一塊土地承擔整個中華,殘破的終將復蘇,蟄伏的陸續崛起,地氣依然在悄然轉動。
比如,白山黑水間出現的世界級黃金玉米帶……
比如,中原麥產區的迅猛復蘇……
比如,新疆的綠洲農業的后來居上……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在江南,有關谷雨的聯想,越來越偏離了糧食,轉而移向一種名叫“茶”的矮小灌木。
旗槍、雀舌、蓮心。不分南北,所有的茶客,都從谷雨茶中,品味出了真正的江南味道。
在茶氣氤氳的那一刻,所有的鐘表停止轉動,時間戛然而止。
或許,只有在茶的清香中,谷雨的另一個闡釋,才具有說服力。
有學者考證,古文字中,“谷”與“浴”,最初的讀音與意義都沒有區別。
那么,作為春天的最后一個節氣,一場透雨的真正澆濯對象,其實并不是任何一種莊稼,而是我們自己本身。就像茶葉在杯中一點點舒展,天地之間,無數從寒冬蜷縮過來的脊梁,期待著一次酣暢淋漓的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