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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琉璃夢

2018-08-09 07:51:56千澄色
南風(fēng) 2018年22期

文/千澄色

圖/阿鄧晨明

木菀桑第二次見到令狐珪是在城西菜市口的刑場上。

才下過一場秋雨,枯黃的柳葉上水光瀅瀅,沿著千溝萬壑的葉脈匯至一處,“滴答”一聲,落在木菀桑裸露的鎖骨上,沁骨的涼。

行刑就要開始了。場中人頭攢動,皆欲爭相一睹大媯最富傳奇色彩的盜王是如何伏法受誅的。

云不匪的確擔(dān)得起“盜王”二字,自他十三歲橫空出世起,期間的三十六年,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富商巨賈,無一個不在為自己珍藏的寶貝有朝一日會不翼而飛而提心吊膽。

他曾有一次在一夜之間搬空了一個貪官密室里的所有奇珍,導(dǎo)致那貪官罹患了失心瘋,逢人便談他收受了誰誰誰的賄賂,從而牽扯出一大批貪官污吏。至于那筆偷來的不義之財,則被云不匪用于黃河賑災(zāi),挽救了無數(shù)人的性命。

因此,即便是個梁上客,云不匪在百姓中的聲望卻不可小覷。許多街頭小賊畢生的心愿就是能拜他為師,成為像他那樣的俠盜。

木菀桑就是懷著這種夢想的小賊中的一個。她曾無數(shù)次設(shè)想與云不匪相遇的場景,在這無數(shù)次場景里,沒有一次與死亡有關(guān)。

他太傳奇了,在這三十六年間,簡直是個從不失手的神話。人人都奉他為神,卻忘了他原本是個人。

他被捕了,在盜走了西域進貢給允帝的孔雀玉璧后。暗鏡司的冥衣衛(wèi)全數(shù)出動,一路追蹤至敦煌,最終在莽莽黃沙的大漠中將他生擒。

雖已近知天命的年紀,云不匪看起來卻并不顯老,遠遠望去,輪廓鮮明,即使身著囚服,依然難掩那種英姿雄發(fā)的風(fēng)采,氣度不減。木菀桑想,如果不是在刑場,而是其他地方遇到了,她恐怕不止會拜他為師,還會愛上他。

像他那樣的男子,原也十分招女孩子一見鐘情。

離行刑只有一刻鐘不到了,木菀桑在人群中穿梭,既然無法救他,那么便用他最喜歡的方式來為他送行吧。不消片刻,荷包就順了個滿懷。

正打算收手,忽然在人群中瞥到了一抹似曾相識的身影。

正是令狐珪。

她曾經(jīng)在有間古董鋪與他結(jié)過梁子。有間古董鋪子的老板是個肥頭大耳的胖子,真假貨混著賣,坑了不少人。她早就看他不順眼了,那天去他鋪子里順了塊玉器。不料,被眼尖的令狐珪看見了,就要掲破。木菀桑先聲奪人,大喊非禮,甩他一個耳刮子就跑了。

今次撞到她手里,她焉有不報復(fù)的道理。火簽令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隨著監(jiān)斬官一聲響亮的“行刑”木菀桑的空空妙手也閃電般探向令狐珪腰間。

然而就在這時,令狐珪倏地回過頭,通紅的眼眶中蘊著莫名的哀傷。緊接著一躍而起,衣袂翩然拂過她瓷白的臉頰,熾烈的陽光下,他敏捷的身姿恍若神祇。指間飛刀迅若閃電,直飛出去,一刀命中了云不匪的眉心。

人群嘩然。

刑場亂成了一鍋粥。人群相互擁擠、推搡,木菀桑被人流裹挾著出了刑場,再看自己懷里的荷包,不知被哪個同行順手牽羊了,罵了一聲娘,揀偏僻的小巷走了。

云不匪一死,官兵集體出動,朝令狐珪蜂擁而去,木菀桑想,那哥們估計兇多吉少了。

雨后的小巷,坑坑洼洼,泥泥濘濘,木菀桑提著裙擺正跳著水洼,冷不防一旁高墻上翻下來一道血痕斑駁的身影。

不是令狐珪是誰。

還未等她開口,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氣若游絲道:“帶我去個安全的地方。”

木菀桑嘴角扯出一抹笑,“公子,我們素不相識的,你找錯人了吧?我一個良家婦女,可不想跟官府惹上關(guān)系。”

“這么說你是不愿意幫這個忙了?”

“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好。你可以走了。”嘴里逸出一抹促狹的笑,

“只要你能在官兵追來之前解開手上這道結(jié)子。”舉起了剛才扣著她的那只手。

木菀桑低頭一看,兩只手居然不知何時被他綁到了一起。結(jié)子打得十分精巧,輕易拆解不開,掙了掙,繩子竟也韌得出奇,縱使用刀割也要割上一陣子。木菀桑貝齒緊咬著紅唇,一跺腳,“跟我來!”

二人在阡陌縱橫的小巷間穿梭,曲曲折折也不知拐了多少次彎,終于來到一座毫不起眼的民宅前。木菀桑叉著腰,喘著氣道:“到了。”

對方卻沒回應(yīng)。

手臂上傳來沉重的力道,拉扯著她不斷向地面傾斜,終于“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令狐珪看起來干瘦干瘦的,分量倒頗大。木菀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杠進屋,才扔到床上,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倒在了他身上。

力道著實不輕,令狐珪被活生生壓醒了,木菀桑趕忙道:“喂,你快把這個破結(jié)子給我解開!”

令狐珪解開了結(jié)子,木菀桑直奔廚房,找來了剪刀紗布等東西。

她用剪刀把他的衣服絞開,細細清理過傷口后又涂上金瘡藥。等一切折騰停當,已是日影斜窗的黃昏時分。木菀桑去廚房隨便做了一鍋疙瘩湯與令狐珪分著吃了。

夜晚,月涼如水,清澈的月光透過薄薄紗窗照射進來,宛如落了一層銀霜。

床上的令狐珪忽然道:“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要殺云不匪?”

“這還用問嗎?”木菀桑在地上翻了個身,“朝廷定的是凌遲之刑,你殺了他自然是為了讓他免于受刑。話說回來,你也是云前輩的仰慕者吧,連你這樣的人都肯為云前輩以身犯險,看來云前輩的聲望還真是……”卻聽令狐珪在那邊笑問,“哦?我是什么樣的人,你倒是說說看?”

木菀桑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倒也不是說不出來,而是腦子里想到的全是褒義詞,她不愿意說出來漲他人志氣。

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對!”

令狐珪挑眉,“哪里不對?”

“那天在古董鋪,你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手法。我的手法雖然不是如何高明,但也不是那種可以叫外行人一眼看穿的。除非……除非……”她掩嘴驚呼,為突然意識到的事實。

令狐珪卻突然云淡風(fēng)輕地說出了她沒能說出的話,“你猜得不錯,我也是個賊。”

“那云前輩跟你……”

“他是我?guī)煾浮!?/p>

“什么?”

木菀桑再次震驚,她千方百計想成為云不匪的徒弟,卻從來沒想過云不匪已經(jīng)有了徒弟。

“那……那你今天一定很傷心吧?”躊躇了一會兒,木菀桑低低地說,“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師父。”

“傷心有什么用,那些陷害我?guī)煾傅娜耍缤碛幸惶煳視麄儾坏煤盟馈!?/p>

“陷害?”木菀桑抓住他話里的關(guān)竅。

令狐珪卻不想說了,微微傾斜過身子,看向木菀桑被月光籠罩的玉樣面孔,“這個我以后再告訴你。先說說你吧,一個出身書香門第的官家小姐怎么就成了偷雞摸狗的小蟊賊?”

“誰、誰說我是官家小姐了?”

“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劉,瘼此下民。這是你名字的出處沒錯吧?”

“這又能說明什么問題?”

“說明的問題可大了。”令狐珪詭譎一笑,“能以詩經(jīng)來為子女命名的人可不多,而這首《桑柔》哀嘆的正是君王昏庸,所用非人,再結(jié)合二十年前的甘露之變,朝臣勢力削弱,閹豎崛起,就不難猜測令尊乃當時朝堂中的一員了。”

“就顯你聰明,傷口不疼了是不是,睡你的覺吧!”木菀桑把被子拉過頭頂,明顯被戳到了痛處,不愿再搭理令狐珪。

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她一點也沒有。

她唯一知道的是父親木之桂乃當朝尚書令,當年閹豎橫行,她的父親聯(lián)結(jié)朝中一眾大臣發(fā)動了甘露之變,本以清除這些奸佞,不料消息走露,被清剿的反倒是他們。

冥衣衛(wèi)很快就圍困了府邸,那時才剛出生的她,被奶娘抱著從地道逃了出去。

背后是沖天的火光,眼前是不辨方向的前路。

木之桂在離家之前曾留下一句話,說如果他沒能活著回來,就給孩子取名叫菀桑。菀彼桑柔,其下侯旬。這是她名字的來歷,也是她一生擺脫不了的宿命。

奶娘死在她七歲那年,小小的她無依無靠,憑借過人的膽識把自己賣到了青樓。

那么小當然不能接客,媽媽看她是個好苗子,花了大價錢請人教她琴棋書畫。等翅膀稍稍硬了點,占夠了便宜的她就從青樓逃了出來。她是萬死也不肯淪落風(fēng)塵的,想要活命,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偷去搶。

忽然起風(fēng)了,夜風(fēng)吹得窗前薜荔“沙沙”作響,令狐珪假裝沒聽見木菀桑壓抑的哭聲,合目假寐。

秋風(fēng)掃落葉,才一夜的功夫,枝上的樹葉就飄零殆盡了。

木菀桑從外面回來,把一袋包子扔給令狐珪,臉色被凄緊的冷風(fēng)吹得煞白煞白,語氣也是一樣的煞人,“快點吃,吃完了趕緊滾蛋。”

令狐珪接過包子,大口吃起來,“好端端的,怎么又翻臉了?”

“大街小巷張貼的都是你的畫像,官兵也在四處搜捕你,你說我為什么翻臉?識趣的話就趕緊走吧,省得連累我!”

“哎喲,那可不行。我這個人怕疼得緊,萬一要是落在那些官兵手里,他們對我嚴刑拷打,要不了幾下肯定把姑娘招出來,那可是對姑娘大大的不利。”

木菀桑粉面含煞,“你敢威脅我?”

“瞧你說的,我哪敢威脅你呀,左不過是……”話未說完,一只白底藍釉的花瓶凌空飛來,正中令狐珪胸口,令狐珪臉色陡轉(zhuǎn)蒼白,包子從手中滑落。

木菀桑白他一眼,“你少裝可憐,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同情你。”

忽看到他胸前綻開紅梅點點,點越擴越大,漸漸轉(zhuǎn)化成一朵碩大的紅蓮,木菀桑這才開始緊張,奔過去死勁兒拍打令狐珪的臉,“令狐珪,你清醒點,你……你可別死在我家呀!”

“現(xiàn)在知道怕了?臭丫頭,下手還真是狠。”令狐珪有氣無力。

木菀桑將他扶上床,解開衣服重新處理了傷口。看著她認真為他涂抹藥膏的模樣,他嘴角微微上翹,忽然道:“怎么辦?”

她不明就里,“什么怎么辦?”

“你把我的身子都看光了,我是不是得以身相許?”戲謔又無賴的樣子。

木菀桑討厭他沒個正經(jīng),狠狠給了他一個爆栗,“傷口又不疼了是不是?就你,還以身相許,給我做仆人我都嫌聒噪。”

他淡笑著不說話。一直以來,她都以為他們的初次相遇是在有間古董鋪,殊不知遠在那之前他就已經(jīng)留意她了。

獨來獨往的女賊,游走于熙攘的人群間,空空妙手一探,某個倒霉蛋的荷包就要易主。

他正是在她偷東西的時候注意到她的,他發(fā)現(xiàn)每次得手之后她臉上都會綻開明媚的笑容,猶似三春艷桃,不可方物。

他摸清了她時常去的幾條街,偷偷跟在她后面,只為了看她得手時的那明媚一笑。他是想要與她結(jié)識的,可一向侃侃而談的他,居然無法正常地與她搭訕。

古董鋪那次,為了引起她的注意,他竟笨拙到揭穿了她,惹得她大為不快。可真是笨到家了。

木菀桑包扎完了傷口,拿起托盤就要走。他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跟我合作吧?”

“什么?”

“你的理想應(yīng)該不只是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賊那么簡單吧?跟我合作,我可以把我學(xué)到的都教給你,讓你成為全大媯最有名的女賊。”

“名聲大,死得也快。”

“你還在乎生死?”

“生死誰不在乎。”木菀桑甩開令狐珪的手,走到門口時忽然回眸沖他一笑,“不過,如果你肯把偷來的寶貝都給我掌管的話生死未嘗不可以置之度外。”

令狐珪白眼一翻,就知道她是個財迷。

柳葉黃了又綠,綠了又黃,兩年時光一晃而逝,令狐珪與木菀桑儼然成了大媯最負盛名的盜匪。

兩年前他們離開京城,游竄于大媯各地,犯下竊案無數(shù)。兩年后,為了共同的目的,他們又回到了京城。

陽光菲薄如金,洋洋灑在臉上,異常的溫暖。經(jīng)歷了三天的清掃,雜草萋萋的小院總算又恢復(fù)了兩年前的干凈整潔。

為了讓它看起來更漂亮一點,木菀桑還特意在窗前種了兩顆美人蕉,紅色金邊的那種。

栽完了美人蕉,她又把西窗前的一片空地拾掇出來,撒上菜籽,打算種些菜。令狐珪看著她忙活,心里五味雜陳,忽然道:“菀桑,三天后的行動,你還是不要去了。”

“為什么?”木菀桑詫異地抬頭,“不是說好了做什么都要一起的么?怎么突然就不要我參加了?”

令狐珪問她,“你知不知三天后的行動很危險?”

“知道啊。”

“那你知不知道我們可能無法生還,縱算僥幸活下來了以后也要亡命天涯?”

“知道啊。”

“可是你現(xiàn)在卻在種菜。”令狐珪看著她手上的泥點,無力感擊穿了他的整個心靈,“其實,你內(nèi)心深處根本就不想做一個賊吧,你正真想的是相夫教子,過上和其他女孩子一樣平平淡淡的日子。可這些我統(tǒng)統(tǒng)都不能給你……”

“我從沒讓你給我這些呀……”

木菀桑無措地反駁,卻在令狐珪眼里看到了更深濃的失望。

“你好好想想吧,這三天我就不在這擾你了。”他推開柵欄,出了院門。

望著令狐珪遠去的背影,木菀桑的心好似被什么刺了一下。曾經(jīng)的她,一心想名揚天下,做一個像云不匪那樣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盜匪,可是等真的有人帶她做到了這一切,她卻又感到無比的疲累。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開始羨慕琴瑟在御的安穩(wěn)。有一次路過一間府邸,有位小姐坐在花園里讀唐詩。聲音清脆軟糯,陽光淡淡流瀉在她光潔的臉龐上,姽婳而嫻靜。她趴在墻頭足足看了半個時辰,直到被那小姐發(fā)現(xiàn)才倉皇地逃走。

她想,如果沒有二十二年前的那場變故,她也該是那樣的柔靜女兒家,有一雙纖纖玉手,會寫詩,會作畫,會彈琴,不是一個見不得天日的賊。

木菀桑聽令狐珪的話,足足坐在階下思量了三天,等到了第三天子夜,她刨了花根,燒了屋子,在漫天的火光中決然離去。

令狐珪伏在馮府的獸脊上專心致志觀察著府中動靜,木菀桑的出現(xiàn)把他嚇了一跳。

“你……”

“瞪那么大眼睛干嘛,一副活見鬼的模樣,不認識我啦?”

令狐珪釋然一笑,“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不來寶貝好教你獨吞?想得美。”說罷和令狐珪一起伏下來觀察動靜。

三天前,令狐珪便已將消息放出去,說他今夜定來馮姜府上取走孔雀玉璧。

馮姜作為大媯朝最有權(quán)勢的太監(jiān),深得允帝信任,允帝甚至特意為他在宮外敕造了一座府邸。

兩年前,西域進貢的孔雀玉璧失竊,馮姜將矛頭引向云不匪,言稱是他盜走了孔雀玉璧,以至允帝龍顏震怒,派出冥衣衛(wèi)追捕,生擒了云不匪。而實際上,卻是馮姜賊喊捉賊,偷偷從藏寶閣拿走了孔雀玉璧。

天牢里,云不思受盡拷打,被逼問孔雀玉璧的下落,可他又哪里說得出來,最后落得個死于非命的下場。

令狐珪的消息一放出去,群情洶涌,大家都在等著看馮姜的謊言被戳穿,身敗名裂。馮姜倒是一點也不在乎,馮府的作息一如既往,到了亥時一律熄燈落鎖,連個守衛(wèi)也沒增加。

他這么若無其事當然不是因為問心無愧,而是因為高枕無憂。

孔雀玉璧早就被他毀了。他深信令狐珪就算是掘地三尺也找它不到。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盜匪不僅可以盜物,亦可以盜命。

月光灑染的簾帳映上一道暗影,匕首在暗夜里閃著森然的寒光。馮姜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慘叫,削鐵如泥的匕首就已割下了他的頭顱。

賊不走空,房間里的一應(yīng)當然也被順走了。

等到第二天清晨,馮府的家丁發(fā)現(xiàn)他們家老爺?shù)氖准壐吒邞覓煸诟T口時兩個罪魁禍首已經(jīng)策馬飛馳在去往徐州的官道上了。

他們在馬背上縱情大笑,一只酒壇在空中飛來飛去,你喝完了傳給我,我喝完了傳來你,直到壇子見了底,才遙遙往天邊一拋。

那是他們最快意恣情的時光,明天的生死無法預(yù)料,唯有用盡今朝所有的力量去歡謔。

不負大好春光。

馮姜死后,允帝下令為他風(fēng)光大葬,一切禮制均按郡王規(guī)格。

遠在千里之外的令狐珪于徐州城墻的布告上看到這個消息時,嘴角微微下撇,冷笑著點評了一句,“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你管他是誅是侯的,反正活著的是我們,死的是他。縱使睡在黃金做的棺材里,不也是一堆腐肉嘛,理他作甚。”木菀桑對這個興趣缺缺,揉著肚子說:“我餓了,我們找家飯館吃飯吧。”

“想吃什么?”

“清江酒樓的文思豆腐。”

“清江酒樓人多眼雜,還是去個人少點的所在吧。”令狐珪顧慮道。

“怕什么。”木菀桑打量著告示上他們二人的畫像,“這畫像畫的連我們自己都認不出來,你還擔(dān)心有別人能認出來?”

令狐珪拗不過她,只好隨她去了清江酒樓。但令他們?nèi)f萬沒想到的是,酒樓里還真就有人把他們給認出來了。

認出他們的是徐州城有名的富商,王吉祥,作為徐州首富,王吉祥可謂家財萬貫,無奈此人視財如命,貪心不足蛇吞象,即便有了十輩子都花不完的銀子依然覺得不夠。

天天游蕩在徐州城的大街小巷,看到可疑的男女就向官府舉報,只為了得到那五萬兩黃金的懸賞金。

官府的人煩透了他,但也不得不依照流程辦事。所以當木菀桑與令狐珪飯吃得正香,突然來了一個官差帶他們回官府核實身份時他們是一臉錯愕的。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掀翻了桌子,奪窗而逃。

那官差原本只是例行調(diào)查,沒料到這神通廣大的兩個大盜居然真能撞到自己槍口上了,愣了一瞬后,放出響箭。

附近的官差聽到這聲響箭迅速集結(jié),一個摩拳擦掌,預(yù)備著立功領(lǐng)賞。

令狐珪與木菀桑攔道奪了一匹馬,風(fēng)馳電掣馳向城外。

守城的官兵欲攔截,被令狐珪搶過兵器,接二連三砍倒在地。滾燙的鮮血直噴出老高,濺了他二人滿頭滿臉。令狐珪握刀的手抖個不停,在馮姜之前,他從來沒有殺過人。

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追兵轉(zhuǎn)瞬及至,令狐珪與木菀桑對視一眼,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視死如歸。

既然無路可退了,那么就大開殺戒吧。

血,如雨一般傾灑。刀光霍霍,你來我往中伴隨著殘肢斷臂。

幾十人圍攻他們兩人,情況著實兇險,光靠令狐珪根本難以為繼。木菀桑撿起了一把刀,仗著身材輕靈,縱橫來往于身材魁梧的大漢中間,背水一戰(zhàn)。

可力氣總有用盡的時候,手中的刀才慢了一霎,脅下就中了一刀。吃了這一記,木菀桑煞白的臉上滲出黃豆大的汗珠,短促的一聲呻吟后跪倒在地下。令狐珪目若染血,回身一刀,劈死了傷了木菀桑的那個官差。拉起她,“堅持住!”

“我不行了,你且自去逃命吧。”

“說什么傻話。”令狐珪一把將她提上馬背,“到城外的兔子洞等我。黃昏之前,我去找你。如果我沒能去……”說到此處,語聲微頓,又砍翻了一個官差,“如果我沒能去,就忘了我吧……”

不等木菀桑說話,刀柄重重在馬屁股上拍了一下,馬兒吃痛,撒開四蹄絕塵而去。

木菀桑在馬背上一邊流著淚一邊疾呼著令狐珪的名字,令狐珪沒有回頭。于是她只能看著他的身影慢慢變小,慢慢變淡,淡到僅剩一個灰黑的影子。

淚水滾滾而落,隨著風(fēng),飄去天涯……

木菀桑順利抵達了兔子洞。俗話說狡兔三窟,何況他們賊。每來一座城,令狐珪都會事先準備幾個據(jù)點,有些在城里,有些在城外,以備不時之需。

木菀桑為這些據(jù)點取名叫兔子洞,既好聽又方便表達。兔子洞里備有食物和療傷用的一應(yīng)藥具。木菀桑先拿藥酒給傷口消了毒,再涂上金瘡藥,小心翼翼纏上繃帶。等做完這一切時,黃昏剛好降臨。

她倚在洞口,望著一點點隱沒的余暉,心頭的惶惑一刻強似一刻。

日頭全落了。令狐珪終是沒有回來。

木菀桑感到絕望,回到洞里的草席上蜷縮著身子入睡。她這一睡,遲遲未能醒來,傷口發(fā)了炎,她渾身燙得像剛煮熟的蝦子,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

三個日升月落后依舊不見好轉(zhuǎn),她想,她大概是要死在這里了。

木菀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清涼的竹床上,令狐珪握著她的一只手倚在一旁淺眠。

才微微一掙,他立時警覺地醒了。喜出望外的聲音,“菀桑,你醒了?”

木菀桑“嗯”了一聲。他趕著又問,“傷口還疼不疼?可有哪里不舒服?”

她淡淡一笑,“傷口倒是不疼了,就是手被你攥得有點麻。”

他連賠不是,柔情款款幫她揉手。她望著他,萬般柔情涌上心頭,叫道:“你過來。”他不明就里,附耳上前,她猝不及防在他唇上一吻。他一愣,旋即嘴角逸出淺笑,以莫大的熱情回吻她。

怕牽動她的傷口,僅僅淺嘗輒止,他放開她,“睡了這么久,也該餓了,我去廚房給你弄點吃的。”

趁令狐珪弄吃的的當兒,木菀桑認真打量了這個地方。屋內(nèi)干凈整潔,布局簡單大方,一窗之隔的水榭里綠荷掩映,數(shù)不清的蜻蜓款款穿行其間,妙趣橫生。令狐珪回來后她問他這是哪里。

“這是綠荷小榭。”令狐珪一邊為她布菜一邊娓娓道來了自己死里逃生的經(jīng)過。

木菀桑離開后,為了擺脫那些官差,令狐珪退入了迂回曲折的小巷中。

也該他命不該絕,在逃跑時無意間經(jīng)過文府,想起府里的舊識,文二爺。

文二爺早年曾遭山匪綁票,向文家勒索白銀五千兩。可那時文老爺剛剛過世,文大爺巴不得他早點死好獨吞家產(chǎn)呢,哪里肯救他。還是偶然經(jīng)過徐州的云不匪插手了這樁閑事,文二爺這才撿回了一條小命。

念著往日的恩情,令狐珪忖度文二爺斷不會見死不救。

文二爺也確實有情有義,不但收容了窮途末路的令狐珪,還派人去兔子洞接回了木菀桑。把他二人送到城郊的綠荷小榭修養(yǎng)。

綠荷小榭荷開亭亭,天然散發(fā)著一縷淡荷幽香,木菀桑釆了幾株含苞待放的,插在屋內(nèi)的白瓷瓶里,芬芳得香氣四溢,沁人至極。

時光在這樣的悠閑中走過了倆來月,木菀桑的傷好的差不多了,又開始耐不住寂寞。

令狐珪看透她的心思,趁著這夜月黑風(fēng)高把她帶進一座陌生的宅邸。熟門熟路來到東廂的一間書房,擰開博古架上的機關(guān),一間密室赫然顯現(xiàn)。不消說,里面擺滿了金銀玉器,古玩字畫。

木菀桑茫然道:“這是……”

令狐珪神秘一笑,叫她稍等,一陣風(fēng)似的閃了出去。回來時手里提著一個圓滾滾的肉團子。仔細一瞧,居然是徐州首富王吉祥。

王吉祥乍見這兩個瘟神,嚇得三魂去了七魄,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你、你們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請王老板看一出好戲。”把王吉祥扔在一旁,令狐珪揀過一件玉器就開砸。

木菀桑起先不明所以,但看王吉祥一臉心疼的模樣便覺得好笑,也加入進去。

密室的隔音效果極好,里面乒乒乓乓的,外面一點聲兒也聽不見。

令狐珪與木菀桑像兩個混世魔王,所過之處,珍毀玉碎。他們倒是酣暢淋漓了,卻苦了王吉祥,跪在地上捧著自己苦心收藏如今摔得粉碎的寶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直到從王宅出來,木菀桑仍然笑的直不起腰。天上無星無月,黑得濃沉,他們在濃沉的黑夜里縱聲大笑,笑聲驚飛了樹上的老鴰。

笑夠了后,令狐珪忽然問木菀桑道:“當初你為什么要選擇回來?”

“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沒怎么,就是突然想起從來沒有問過你回來的原因。”

她忽然貼身過來,魅惑的語氣,“因為我離不開你呀。”

“鬼才信你。”笑著推開她。

“愛信不信。”她拎起裙擺,盈盈轉(zhuǎn)了個圈。夜風(fēng)拂起秀發(fā),不輕不重搔過他的臉頰。他暢然大笑,追上前去抱她在懷,“你騙不了我的木菀桑,你就是喜歡做賊。”

徐州城落下第一場秋雨的時候,木菀桑披上一襲大紅嫁衣,準備嫁給令狐珪為妻。

嫁衣是文二爺委托文繡閣的頂尖繡娘做的,以五色絲線紋就的彩鸞圖案逼真艷麗,綴以各色寶石,生生晃得人睜不開眼。

木菀桑滿臉喜色地在鏡子前轉(zhuǎn)了個圈,問令狐珪,“漂亮嗎?”

“漂亮。”令狐珪不咸不淡道,“銀子花得漂亮。”

木菀桑聽了,嘴巴快要撇到天上去,“我們白送了他一個聚寶窟,就算做一百件嫁衣也有了。”

幾個月前文二爺生意上遇到點困難,銀子周轉(zhuǎn)不開,令狐珪聽說了,便將自己和木菀桑的藏寶之地告訴了文二爺,讓他去里面拿幾件以解燃眉之急。

所謂的寶物當然就是他們這兩年偷的贓物了,文二爺起先還有幾分猶豫,但聽令狐珪說那些都是不義之財也就放下了顧慮。畢竟實在急需這筆錢。

女人大多小心眼,木菀桑也不例外,一直對令狐珪不經(jīng)她同意就把藏寶窟的地點告訴了文二爺十分不滿。逮著成親這個機會狠狠宰了文二爺一筆,心想能撈回來點是點。

令狐珪對她嗤之以鼻,“人家當初救我們可沒提什么條件,現(xiàn)在花你點銀子你就心疼,再說那些銀子還不是你的。”

木菀桑拿指甲摳著裙擺上的寶石,一臉憤憤,“怎么不是我的,就是我的!”

令狐珪懶得與她抬杠,睨著她那一身刺眼的嫁衣頭疼道:“趕緊脫下來吧,別還沒等到成親那天就被你穿壞了。”

婚期定在九月十五,月圓人圓的好日子。因為身份見不得光,這場婚事注定無法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只能在綠荷小榭私下進行。

不過文二爺說了,簡單有簡單的好處,至少沒了那些觥籌交錯。還說云雀山上的蘭若寺旁有棵姻緣樹,只要在樹上綁一個同心結(jié)兩個人就能長長久久,恩愛白首。沒有風(fēng)光的儀式,去山上綁個同心結(jié)也是好的。

木菀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趁著月色清幽和令狐珪騎上一匹馬就上山了。

姻緣樹名不虛傳,樹上綁了成千上萬條同心結(jié),都是一些心心相印的情侶留下的。年深日久有些已經(jīng)褪了色,發(fā)了白,月光下,白綾一樣地飄蕩著。

木菀桑掏出一條事先準備好的紅綢帶,上面用纖細的小篆寫著木菀桑令狐珪永結(jié)同心。

很俗氣的四個字,卻是他們最美好的愿望。

令狐珪躍上樹冠,把綢帶綁在最高的一枝樹杈上,任其隨風(fēng)飄揚。

木菀桑望著那條紅艷艷的綢帶,擁住落下來的令狐珪,帶著三分飲過合巹酒后的醉態(tài),“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夫君了。”

他掐掐她酡紅的臉蛋,亦歡喜非常,“你也是我的娘子了。”

“我們白首不離。”

“白首不離。”

不遠處樹上的貓頭鷹“呼啦”一下掀動翅膀飛起,隨著一起飛起來的還有無數(shù)道暗影。弓弩上箭,利矢猶如嗡嗡的蝗蟲鋪天蓋地朝一個點飛射。

血霧在空氣里彌蕩開,腥甜濃烈,草木在一瞬間籠了悲色。幽咽的,有如天上那輪凄凄的明月。她說他們要在十五那日成親,月圓人圓,將來還要生兩個寶寶,一兒一女,一家子其樂融融。

他說月圓不等于人圓,說不準我們會在那一天死于非命呢。

呸,她柳眉倒豎,少胡說八道。

他淺笑,不過說真的,假如我們死了,下一世你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彼時的她聞言望了望天空,看到一碧萬頃的天空澄凈無云,明澈的像一汪水,遂脫口而出四個字,凈若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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