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夢鸞 劉靖
關于人類進化,廣為人知的“走出非洲”理論認為,現代人類大約于20萬年前在非洲崛起。從6萬年前某個時候起,他們開始遷往歐亞大陸繁衍生息,在此期間并沒有和土著居民混血雜交,而是將其取而代之。在20世紀90年代,這一假設被古人類學家廣泛接受,特別是對尼安德特人DNA的首次分析似乎也表明尼安德特人和現代人并沒有進行過混種繁殖。但是,考慮到過去幾十年在亞洲各地的重要考古發現,這種流行理論現在可能需要改寫了。
例如,“霍比特人”(又稱“弗洛瑞斯人”,約1.2高)的發現可以清楚地表明:在晚更新世時期(12.7萬至1.2萬年前),有幾個不同的人類種群分布在整個亞洲地區。此外,過去10年中發現了許多新的人類化石,特別是在中國,那些化石現已初步確定有超過6萬年的歷史,這使人們對現代人類僅在6萬年前從非洲遷移出來的說法產生了疑問。最近,在中國廣西壯族自治區的陸那洞穴內發現了兩顆現代人類的牙齒。研究人員在使用鈾系絕對測年法對兩顆人類牙齒所在位置正上方和正下方的流石(即在洞穴中沉淀形成的巖石)測定年代時發現,這些人類牙齒可以追溯到12.6萬年至7萬年前。顯然,這有悖于現代人類在6萬年前離開非洲的說法。
這些發現不禁讓我們產生疑問:那時究竟發生了什么?根據這些最新的研究數據,人類到底來自何方?這,就是本文要探究的問題。
我們要考慮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么現代人類(現在被認為出現在大約31.5萬年前)要離開非洲呢?的確,如果一個種群完全適應了某種特定的環境,并且能夠獲得豐富的資源,那么就沒有理由去遷徙或更換棲息地。例如,眼鏡猴(一種可愛的靈長類動物,只有手掌大小,長著大大的、淘氣的眼睛)有一組牙齒在數百萬年的進化過程中幾乎沒有發生變化,這就表明,它們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地方,并且安于現狀,不愿改變。
然而,由于環境不斷變化,眼鏡猴的確更換了棲息地,從歐洲遷徙到目前的東南亞家園。那么,人類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一些研究人員認為,當人口密度增加到一定程度時,更小的人類覓食群體不得不去開辟新的棲息地。另一些人則認為,在東非地區發生的重大環境事件(例如大約6萬年前的大干旱事件)迫使人們另謀活路。還有一種解釋,那就是早期的現代人可能一路追隨他們賴以為生的某種大型獵物,從非洲穿越了大陸橋,并沒有意識到他們實際上是從一個大陸遷徙到了另一個大陸。
這就引出了另一個問題:現代人類是通過哪條路線離開非洲的?從北非跨越地中海我們找不到任何一條清晰的路線,因此早期走出非洲、進入歐亞大陸的人類可能穿越了阿拉伯半島。一種可能是,他們越過了巴布- 曼德布海峽到達也門(即使在主要的冰川時期也需要走水路),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們從埃及北部到達了西奈半島。20萬年前的某個時候,現代人類開始向地中海東部的黎凡特地區遷徙,這和人們在以色列米斯利亞山洞最近發現的證據所得出的結論相吻合。早期的現代人類向北遷徙遠至以色列地區,如米斯利亞、卡夫扎和斯虎爾等地。但是,大部分早期的遷徙群體似乎都沿著一條更偏南的路線行進,繞過了令人生畏的喜馬拉雅山脈和青藏高原,最終到達中國中部、東南亞和澳大利亞。這些早期人類的遷徙規模比之后的要小得多。但是,隨著基因技術的發展,我們能夠對更古老的DNA進行測序,發現了早期的遷徙痕跡。事實上,最近發表在《自然》雜志上的一項基因研究發現,在現代巴布亞新幾內亞人的DNA中,約有2%來自這些早期的人類遷徙者。
大約6萬年前,人類開始以更大規模走出非洲,同時向南北兩個方向遷徙。北方的擴張促使人類進入歐洲、西伯利亞、日本群島,最終穿越白令海峽到達美洲。向南遷徙的群體穿過印度次大陸和東南亞,最終橫穿太平洋。早期考古和遺傳方面的研究表明,這條南部路線發展迅速,并且緊靠海岸線,但是我們缺乏考古證據,而且在冰川時期由于海平面下降而變為陸地的大片低洼沿海大陸架如今已經消失,所以我們并不能考證這條線路的真實性。此外,和大多數哺乳動物一樣,人類每天都需要攝取一定量的淡水,但似乎許多沿海地區都沒有可以飲用的淡水。因此,有大量證據證明,早期的現代人沿著這條南部路線遷徙,但并不一定局限于沿海地區。
現代人類到達亞洲的不同地區時,很可能會驚訝地發現那些看起來和他們有點相似的人類。那么,在抵達亞洲后,現代人類會遇見誰?大量來自中亞和西伯利亞的最新研究表明,歐洲和黎凡特地區并沒有尼安德特人居住的痕跡。他們也遷徙了,我們很可能在亞洲遇到他們。有趣的是,在朝鮮工作的古人類學家過去曾撰文指出,他們可能已經發現了類似尼安德特人的化石。在中國東南部,馬壩人的部分頭骨一直被認為與尼安德特人相似——若是在西方,這可能早就被確認了。
當現代人類到達亞洲時,另一群早期人類也出現在這個地區,我們一般將他們稱為“遠古智人”。由于稱呼類人種群“遠古”或許會帶有偏見,越來越多的古人類學家將他們的化石稱為“海德堡人” 或“中更新世人”。有證據證明,50萬至30萬年前的歐洲和非洲人類化石,可以更容易地劃歸為“海德堡人”,但是亞洲的化石卻不那么容易歸類。有專家建議繼續使用“遠古智人”這一詞,或者“中更新世人”也許更合適。也就是說,直到新的化石被發現,或找到研究這些化石的新方法(這些化石不完全是直立人,也不是尼安德特人或現代人類),我們才能夠闡明在同一時期生活在非洲、歐洲和亞洲的人類之間的系統進化關系。亞洲的情況有點不明朗,因為目前還不清楚這些中更新世的人類化石是否就是來自當地的直立人,或者它們是否來自人類早期的遷徙,也就是來自那些取代土著居民的早期遷徙者。
21世紀初,研究者在印度尼西亞弗洛雷斯島的梁布瓦洞穴遺址中發掘出了一系列不同尋常的原始人類化石,可以追溯到6萬到10萬年前。這些化石以其矮小的身材和極其小的頭顱而聞名,被稱為“霍比特人”(因為當時電影《指環王》剛剛上映)。然而,在他們被發現后,問題來了:他們是否是一個與世隔絕、靠近親繁殖的小族群,其祖先可能是直立人或能人;或者他們只是患有小腦癥、萊倫氏綜合征(侏儒癥)等病的現代人類。
盡管大多數研究人員認為,他們代表新物種的證據是壓倒性的,但它從未被最終確定。甚至最近也有人提出,霍比特人可能是直立人與中更新世人或尚未確定的古人類與現代人類的混血兒。大多數研究人員認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霍比特人都處于隔絕狀態,導致其存在大量的近親繁殖現象。然而,弗洛雷斯島的面積并不小,現代人類在前往新幾內亞和澳大利亞的途中經過這個地區,肯定會停下來去尋找和補充補給。如果霍比特人在幾萬年甚至數十萬年的時間里從未遇到過其他族群,這將是不尋常的。因此,混血假設成為最大可能。
過去10年左右的基因研究已經幫助科學家確認了一個新的人類群體——丹尼索瓦人。丹尼索瓦人是通過對其手指骨和牙齒的基因分析來發現的,而對化石的形態學研究仍有很多不確定性。由于主要的差異是通過基因分析而不是通過比較骨骼分析確定的,丹尼索瓦人沒有被認定為新的人類物種,而是被簡單地認為只是一個“族群”。科學家正對丹尼索瓦人的人類化石分類進行越來越多的比較骨骼研究,以確定是否已經存在丹尼索瓦人的骸骨,而我們迄今還沒有發現他們。
例如,一項對印度尼西亞桑吉蘭的早期更新世遺址以及中國北部徐家窯中更新世晚期遺址的研究發現,直立人的臼齒與丹尼索瓦人有相似之處。另一項研究指出,丹尼索瓦人的牙齒與其他位于中亞地區西部的古人類牙齒有相似之處。鑒于研究者對確定丹尼索瓦人是否已經有骨骸有很大興趣,搞清楚俄羅斯丹尼索瓦洞穴化石與更知名的古人類化石之間是否存在著清晰聯系,應該只是個時間問題。然而,遺傳學研究表明,丹尼索瓦人可能廣泛分布在東南亞地區,有證據證明美拉尼西亞島甚至澳大利亞北部的現代人類種群中,許多人體內存在少量的丹尼索瓦人DNA。如果這是真的,那么來自那個洞穴的丹尼索瓦人可能只是一個小型的覓食群體,而不是來自向北擴張的更大族群。對丹尼索瓦人的研究結果迫使古人類學家改變了他們的觀點——在更新世時期,亞洲有幾個不同的古人類種群同時存在。
當這些不同古人類在亞洲相遇時會發生什么?我們可以通過遺傳學、考古學和化石本身來尋找線索。最近的幾項研究可以確定地表明,現代人類、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經常雜交,而一個“幽靈”血統(也許是直立人) 也可能貢獻了DNA。一般來說,現代人類體內的尼安德特人DNA的比例相當低,在1%至4%的范圍內,這似乎表明現代人類和尼安德特人早在27萬年前就已經混血了。但在羅馬尼亞的佩斯特拉·庫·歐亞瑟洞穴發現的距今4萬年的歐亞瑟1號人類化石顯示,尼安德特人DNA所占比例高達9%。這意味著雜交在最近也曾發生過,也許是在那具人類化石之前的四代至六代祖先所為。我們的進化史大多是與尼安德特人混雜的,也許這就能說明當不同的古人類相遇時會發生什么。
但是如果與異種混血,我們應該期望尼安德特人和現代人類的后代是什么樣的呢?這個孩子會有突出的下巴和球狀的頭骨(定義現代人的特征),還是有突出的眉脊和頭骨后面的圓形枕骨(尼安德特人有關的特征)?有些人認為,來自中國南方智人洞穴等遺址的化石具有中更新世人和現代人類的共同特征,這表明現代人類早已到達亞洲。與簡單地將父母的特征結合相比,識別混血人種的長相更為復雜。對非人類靈長目動物的雜交研究為此提供了一些線索,因為在父母群體中不存在的異常特征(如額外的牙齒)有時也會出現在后代種群中。然而,疑問仍然存在:人們是如何看出不同物種或亞種之間進行了雜交?
當不同的人類群體相遇時,除了基因,還能交換什么?在這里,考古記錄可能會有幫助。象征性行為似乎通過赭石顏料、穿孔貝殼、石頭、吊墜以及其他許多東西表現出來,這些東西都是人類使用和操縱符號的標志。長期以來,研究人員始終認為這些只是現代人類才有的產物,而不是其他人類行為技能的核心部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早在6萬年前,人類在“走出非洲”之前就出現在亞洲,但沒有相關的象征性行為證據。
另一個有趣的發現是,通過DNA方法在丹尼索瓦洞穴中發現丹尼索瓦人和尼安德特人之前,這個遺址就在考古界非常有名,因為有大量證據證明,那里存在舊石器時代的象征行為(例如通過有孔制品制作復合項鏈和手鏈)。那么,問題就來了:是誰留下了這些文物?是丹尼索瓦人、尼安德特人,還是曾有現代人類出現在洞穴里?如果是更古老的人類群體留下了這些文物,是否意味著他們有能力進行象征性行為?如果是現代人類所為,是否意味著這個洞穴曾被這三個人類族群斷續性地占據?第二點是,隨著擁有這些象征性行為能力的現代人類后期擴散,為什么在東南亞大陸只發現了少量打孔的手工藝品、赭石以及諸如此類行為?事實上,除了印度尼西亞蘇拉威西島的巖石藝術,幾乎沒有證據證明該地區舊石器時代晚期的古人類具有象征性行為。那么,在現代人類到達東南亞時,為什么他們的行為模式似乎改變了呢?
所謂現代人類行為理論的一個組成部分(假定這些行為僅限于現代人類)繼續受到關注,即我們有建造堅固船舶的能力,以及從出發地前往未知目的地的導航能力。盡管最初的報告顯示,印尼弗洛雷斯島的馬塔門格遺址可能只是被具有航海能力的直立人居住,但研究人員后來對這一觀點提出了質疑。澳大利亞和日本群島等地的居民顯然是通過水路到達的。人們普遍認為,大約在4萬年前,現代人類遷徙到日本定居,而且只有現代人類才有可能在最初的時候前往澳大利亞定居,因為要前往那里需要必要的航海工具。然而,由于在現代美拉尼西亞和澳大利亞北部人口中發現了丹尼索瓦人擁有的遺傳物質,我們就不能完全忽視丹尼索瓦人的航海能力了。不過,如果我們能先弄清楚丹尼索瓦人和他們生活的古代遺址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可能會對了解他們如何成為“航海者”有所幫助。
在亞洲古人類學領域,仍有大量的研究要做。越來越多來自亞洲的考古證據迫使研究者重新思考如何看待各種現代人類的起源模式。事實上,不久前一項發表在《科學》雜志的研究表明,亞洲最早的現代人類可以追溯到17.7萬至19.4萬年前,研究人員在以色列的米斯利亞山洞發現了證據。似乎每隔幾周,亞洲就會出現有關新的人類化石、基因研究、考古遺址或舊址重新測定的報道,這個廣闊的大陸仍有大片區域有待深入探索。“走進亞洲”的人類起源理論看起來遠比此前的“走出非洲”模式要復雜得多:亞洲有多個早期的遷徙群體,而且物種間的雜交比我們曾經認為的要多得多。事實證明,越了解這些起源史,我們人類的故事就會越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