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寞琰
二十六歲的我正在一家律所做案子,主任常給我一些法律援助的案子。其中有一樁涉嫌故意殺人案。
當事人四十歲,看起來并非兇神惡煞,實難想象他和一樁殺人案有關聯。
見到我,他哼了一聲,眼珠不停地打轉,冷冷地說自己已是眾叛親離,而他自己認為,他最多只是過失殺人。
打了幾次交道,他大概確認我不是法院安排過來套話的人后,才卸下防備,懇求我去探望一下他在農村上學的孩子。他聲音哽咽:“孩子好幾年沒穿過新衣裳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面黃肌瘦,該怎么辦?以前只想著自己憋屈,從來沒考慮過他的感受,這才是最大的犯罪。”
我轉了好幾趟車,終于到了他曾經居住的村里。
因正好想做一個關于留守兒童心理狀況的課題,我便與校長商量,如果學校缺老師,我可以支教兩個月。
校長說,“那最好了,那個班一直是我在兼著,平時校務繁忙,實在沒有多少時間去照顧那孩子的情緒?!?/p>
受害人是當事人的妻子。這件事在學校早已傳開,各種版本的演繹散播著。
孩子叫文文,十一歲,總是耷拉著腦袋,臉上一些被抓過的血痕才結痂,右腳在地板上來回摩擦,說話聲音很小。“你會把我爸爸弄出來嗎?”說完這句,他就不再開口。
我到的第一天,文文將班上另一位學生給打了。被打學生的母親氣勢洶洶地來到教室。當時我正在講課,她不管不顧地就將文文拖了出去,罵道:“殺人犯和婊子的兒子能是什么玩意兒?”
我怒不可遏,她堆著笑臉說:“不是針對你,更沒有冤枉他,他爸殺人之前還是個賭鬼,不是打牌就是打老婆,總要打一樣,欠了人家好多錢。他娘也好不到哪去,聽說在外頭被掃過黃,這能有什么教養?”
我極力控制住情緒:“這種事情你們背后嚼舌根就算了,學校里都是一些孩子,他還那么小,你這樣刻薄,于心何忍?”家長冷笑一聲:“這個社會打人、殺人還受保護了?要做老好人,把他的賬先給清了啊。”說完,揚長而去。
原以為只是孩子可能遇到一些心理問題,卻不曾想,這件事已對他產生如此嚴重的后果。
在學校,文文摸過的掃把,不會有學生再碰;我將他座位調到講臺下,他依然會搬凳子蜷縮在后排的角落里;他不小心碰了一個女生的桌子,對方“呸”一聲后趴在桌子上大哭起來。
扶起渾身沾滿灰塵的文文后,他聳肩大哭,斷斷續續地說,“是他罵我小雜種,讓我也去牢里待著……我爸媽是不好,爸爸輸了錢不只打媽媽還打我。他常在外頭喝醉,人家就讓我用板車去拉他回來。一路上,有人走過來,說你怎么就生在這樣的人家?!?/p>
“我也想生在一個好人家,不是總被鄰居說你爸怎么了,你媽怎么了……我媽喜歡賒賬,別人找不到他們,就來學校問我。學校要交錢,我都是欠著的,老師就不讓我考試,我很羨慕同學們,他們只要做題目就好了?!?/p>
我聽了不是滋味:“大人的錯誤沒必要你來擔,外面還有一個好大的世界等著你,那里的人眼界開闊,不會嘲笑你?!?/p>
文文猛地點頭:“我想抬起頭。同學們看不起我,讓我學狗叫,說殺人犯的兒子再投胎會變成狗。”
放學后,我去了一趟那個所謂的家,卻看得觸目驚心。門窗全是修補過的,隨處可見爭吵打砸的痕跡,墻上交錯的線路老化嚴重,桌上很多條刀印,大鐵鍋缺了一角。
我想做頓飯給文文吃,他連忙生起火來,文文說,他媽媽的手藝很不錯,現在想來,她做的每一頓飯都是山珍海味。
我問他:“你爸爸沒給你留錢嗎?”文文很委屈地說:“他整天吹牛,要讓我成為富二代。但就連說要給我買個書包,也三年了沒兌現。”
去文文的外婆家,也就是受害人家屬那里時,文文說要隨我一起。
我想求得他們的諒解書,以為帶著文文好談一些。結果卻事與愿違,外婆大罵文文沒良心,媽媽都死了,還替那個“炮打鬼”說話。
我說:“嫌疑人有自首情節,如果你們能出具一份諒解書的話,文文還有爸爸可以喊?!?/p>
對方回:“還嫌疑人,你想替他開脫就活該我女兒枉死?偷個把人也罪不至死吧!殺人才償命,你替殺人犯辯護也不是什么東西!”
我只得暫且回去。
文文對我說:“爸爸不在家,媽媽就在半夜帶男人回來。他們以為我睡了,其實我在裝睡,我不想看到那些……我說過媽媽,她甩了我一巴掌,說我亂講話?!?/p>
“我怎么有一個這樣的媽媽?我都比她明事理。我從來沒有想當富二代,他們能給我攢一點好名聲就好,以后我還要成家的。”
“很多人都來過。有一晚,發現是姨夫,我故意開了燈。姨媽那么好的人,經常給我們家送米送菜,但現在她也不理我了,我不知道怎么贖罪。”
我一時無言,大人總要求孩子這樣做那樣做,卻不曾想,自己的所作所為,對孩子意味著什么。
我去看守所與當事人說明情況,他迫不及待地問我:“對方肯出具諒解書不?”我反問他:“你現在這么怕死?”
“想早點出去帶文文,我還要供他上大學。”聽他這么說,我突然有點厭惡:“你當初怎么就沒想過他?他那么懂事,你們夫妻之間合不來可以離婚??!”
他眼神閃爍,良久才追問了一句:“連文文也拿不到諒解書?”我這才明白了他拿文文打感情牌的意圖。
“我也想努力給他們創造一個良好的生活環境,在格爾木淘金,常年未歸,眼看著要發財,無奈后院起火,老婆在家偷人。我想離婚,可她不愿意,要我賠償青春損失費?!彼@樣替自己開脫,可他在格爾木三年,沒給家里寄過一分錢。
我問他:“以后文文該怎么辦?”他說:“你能不能幫我勸說他外婆,讓她放棄民事賠償,留點給文文?如果他們不愿意帶著文文,麻煩你和村里打個招呼,看有人愿意收養他不?”
可文文外婆反應依舊強烈,“我不要賠償,要他抵命!只要殺人犯被處決了,我和文文的姨媽愿意負擔文文的一切開支。”
我去村委會商量,看有沒有人愿意收養文文,村委會領導面露難色,“這孩子恐怕沒有人愿意收養。我們最多給他辦個低保,讓學校也給些補助?!?/p>
我問文文:“你愿意被收養嗎?換個環境,那邊的同學不會知道你家里的事?!?/p>
“我大了,不想去陌生人家里,沒人要的。我要在這里長大,我不會去當壞人的,我不想家里有三個壞人。”
文文外婆沒多久就一個電話打過來,質問我:“你是不是想把文文賣到外面去?打斷他的手腳好丟路邊乞討賺錢?我就知道你沒安什么好心,還三番五次讓那小不點來求情,不停地干活?!?/p>
我這才知道,文文曾多次去找過他外婆。
一審判決下來了,被告人犯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公訴機關與被告人分別選擇上訴,因二審他要重新申請法律援助,我的委托終止。
可文文的問題還未得到解決。
我問村支書:“孩子蠻乖巧的,以后能不能讓鄰里關照下,吃個百家飯?”村支書搖了搖頭,“怕是不可能了,這孩子命苦。周邊的婦女對他媽恨之入骨,別人一見這孩子,都怪別扭的?!?/p>
這一切,我不知道文文知曉幾分。其他孩子總有意無意避開他,更過分的是他走在路上,會有頑劣的孩子跑到他面前叫喊:“有人養,沒人教;沒母親,狗不要。牙老倌,牢坐穿?!?/p>
我總覺得,這些都是大人教的,有些小孩愿意與文文親近,也會被家長呵斥。如今的文文,就像自己的父親一樣,被人群隔離。
但我總是會想,父母丟掉的臉面,為什么要讓孩子像個苦行僧一樣成長,替他們找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