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過客

林安安

[1]

難得一個假期，老林不知道抽什么瘋一大早喊林夏起床。林夏有些惱怒，但不敢太放肆，老林一邊敲門一邊盡量和顏悅色， “今天蘇韻琪家請客慶祝她考上大學，我們要出發了。”

蘇韻琪，這個名字似乎太遙遠了，林夏愣了一會兒，朝外喊，“關我什么事7”

老林的聲音提高很多，“你這孩子會不會做人？去年你辦大學酒，人家給我們送了個紅包。”

“那你去送一下唄。”她愈加不耐煩。

老林絲毫不妥協，收拾好在客廳一直踱步，應該下一秒就要拿鑰匙開門破口大罵了。

林夏習慣了，從她記事起老林就是這樣難以溝通，一點就著。最終，她還是磨蹭地起床了，她寬慰自己，我沒有妥協，只是出于孝心，為了不讓老林氣倒。

“蘇韻琪在F大。”老林開車沒話找話。

“高中留級了？”林夏坐著沒事找罵。

“沒有，人家去年沒有請，今年辦的。”老林再次故作耐心地解釋。

林夏沒有再說話。她考了個一般的大學，老林都好意思擺了兩桌了，更何況蘇韻琪可是F大。

在這場被遺忘的較量中，她再次敗下陣來。

[2]

這場較量始于小學五年級，那一年，全市各大小學掀起了學習奧數的浪潮，林夏數學不好，卻生平第一次走運，在寒假的興趣班分班考試中考出理想的分數進了奧數班。

奧數班的人很少，教室里只稀稀疏疏坐了三排學生。

林夏踏進教室，找了位置坐下，面前立馬擺上了一張雪白的試卷。

“當堂測驗，自己做，誰要是交頭接耳，就去隔壁班待著。”涂著鮮艷紅唇的女老師面無表情卻擲地有聲地說。

隔壁班是普通班，各路家長老師私下談及往往用差生一帶而過，從來如此。這句話足以唬住渴望被表揚的小孩們，那顆叫作嫉妒的種子似乎從他們跨進小學門檻的第一天就悄悄萌芽了。

林夏瞪著連題目都看不懂的卷子，趴在桌上，心情萬分沮喪。考試考到一半，前面的女生轉過頭瞄了一眼她桌上的卷子，林夏順勢抬頭，只一瞬間，一個短發女生朝她一笑，很機靈。林夏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后來的很多年，她每每想起她，那個笑容便立刻浮現，揮之不去。

第二天上課，林夏座位旁多了一本奧數書，她翻開，封面上用圓珠筆重重地寫著三個字。

“蘇韻琪。”她不自主地念了出來。

“林夏，以后我就坐你旁邊了。”短發女生突然從后面跳出來笑著朝她眨眼睛。

“你知道我？”林夏意外中帶著些驚喜。

“我昨天填空題第二題不會，想轉過來看你的，掃了一眼，結果整個卷子你就寫了個名字。”她帶著莫名的驕傲，然后哈哈一笑， “沒事，我也差不多”。

成為同桌不過一周，她倆就變得形影不離起來，一下課，蘇韻琪就親昵地挽著林夏咬耳朵.連上廁所也要一起去，女生的友情總是這樣開始的，哪怕是慢熱的林夏也變得熱情起來。

奧數班的最后一天，蘇韻琪和林夏一起回家，林夏在家門口看到一個扶著電瓶車的女人正和爸媽閑聊。

“媽。”蘇韻琪走近，突然喊了一聲。

“她是林夏。”林夏被她拉了過來，眼前的女人，看起來很年輕，一頭秀發又黑又直。林夏看著她，不好意思地傻笑著。

“也不知道叫阿姨。”林爸爸卻突然責怪她。

“不用叫不用叫。”蘇韻琪的媽媽趕忙說。

“阿姨。”林夏動了動嘴皮，心里卻有些異樣，她有個怪毛病，不喜歡開口叫人，尤其是沒見過的，就像每次爸爸寒喧著讓她叫那些從沒見過的人，她就莫名討厭，討厭故作的親昵，她就是不善于此道，又或是叛逆期，她更討厭聽見父母命令的語氣。

老林暗暗給了她一個白眼，轉頭說，“這孩子真是沒禮貌，不像你家琪琪。”

“哪有，別看琪琪大大咧咧的，有什么事也不和我說，難得會和我說林夏，我還要謝謝林夏呢。”

林夏悶著頭沉默了，一句不像你家琪琪，將她打入谷底，這種模式的話她再熟悉不過了，她清晰地記得每次考完試，爸媽總會習慣性問其他同學的分數，她想著自己那可憐的分數，還要聽媽媽追問某某考了多少，林夏很是反感，故意說不知道，媽媽不罷休，換個名字再問，家校通上的名字恨不得被她問個遍，林夏忍不住說，別問了，只換來一句，我問問怎么了。

她討厭自己不優秀，她討厭自己小肚雞腸，只是她的世界里已經有那么多別人家的孩子了，方方面面的比較，處處失敗。實在不需要標桿了，更何況是蘇韻琪。

蘇韻琪媽媽很客氣，“琪琪讓我以后放學就到這里等她，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沒事，以后放學就到這里等孩子吧，反正也近，學校門口車子又多，怪擁擠的。”

她和蘇韻琪在一旁聽著大人的交流，相視一笑，林夏終究是林夏，她不想因為無聊的嫉妒輕易丟棄一份友情，年少的小摩擦轉眼便忘記。

[3]

初中分班前，林夏爸媽和蘇韻琪媽媽商量了一下，各自通過關系，將她們分在了唯一一個重點班。

學生時代的三六九等總是彌漫著各種硝煙，老師明里暗里地瞧不上“差生”，“好學生們”自動遠離“差生”的同時卻也暗暗較勁。

競爭在初二那年明顯起來，老師每天強調中考的重要性，林夏的生活沒有太大變化，除了蘇韻琪。林夏和其他人都是不疏不離，而蘇韻琪和誰都聊得開。她依舊每天和林夏一起放學，只是下課不再總拉著她去外面閑逛，一門心思趴在桌上看書，話也隨之減少。“Hey，girl裝深沉呢7”林夏像以前一樣走過去拍蘇韻琪的肩膀。蘇韻琪正抄單詞，抬頭看著林夏擠出一個微笑，便不再作聲，林夏有些尷尬，沒有再打擾，她想她最近學習壓力太大了吧。

蘇韻琪和林夏在一起的時間一下子少了，除了放學她媽去接她，中午也再沒有去過林夏家里，倒是林夏爸媽總問她中午怎么不一起回來。

緊接著就是期中考試，那次班上學生的成績頗為詭異，尤其是數學，全班平均分不到六十，老師氣得夠嗆。 放學路上，蘇韻琪笑著嘆了口氣， “這次分數太低了，我媽最近心情很不好，如果他們問起，就說成績沒出來吧。”林夏擔心爸媽絮絮叨叨，也點頭同意了。

不出所料，一回到家，媽媽便詢問分數是否出來了，林夏愣了愣擠出一個字，沒。隨即是一通心虛的沉默。

站在一旁的蘇韻琪媽媽轉向去問身后悶著頭的蘇韻琪，林夏看她低著頭遲遲不語，心頭一緊正想給她個使眼色，轉頭卻看到蘇韻琪淚眼迷離。

蘇韻琪抽泣著，“我……考得不好”，林夏爸爸在一旁安慰， “別哭了，沒事，這次考得不好沒關系。”

“對呀。”林夏媽媽附和著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

一瞬間，林夏成了屋檐下最窘迫的人，有苦說不出。

“你為什么要反悔，你可以事先和我說一下的，你把我當傻子嗎？”

“對不起，我有些害怕了。”

“你開心了，我是放羊的小孩.你是拾金不昧的好學生，呵呵，多好。”她轉身跑回樓上，淚水淌了下來，蘇韻琪會害怕？可笑！

林夏在樓頂隨手撿起桌上的紙，一張一張撕了發泄，明明自己隱瞞不對，“嘶嘶”的聲音和眼淚的“吧嗒”聲混在一起卻好像比竇娥還冤，第二天她沒有同蘇韻琪說過一句話，放學也沒有等她，第三天也沒有。

直到第四天，林夏放學獨自走在前面，隱約發覺身后有人跟著，“你的作業忘拿了。”林夏回頭，蘇韻琪趕緊將模擬卷遞到她面前。

“哦。”她終究是開口了。

蘇韻琪趁機追上林夏，像往日那樣嘰嘰喳喳起來，林夏點頭回應著，話也多了起來。

那次考試的事情刻意翻篇了，她們沒有再提。

[4]

升入初三，市里決定各鄉鎮中小學開始采用學習小組的模式，班主任響應號召，將六個人的桌子拼在一起劃分小組，面對面坐著。

林夏和蘇韻琪原本坐在一排，桌子靠過來她倆自然成了一組，他們這組有三個女生，除了她倆，還有陳歡顏，一個長相清秀的女生。她人很隨和，坐在林夏斜對面，和蘇韻琪是同桌。

和他們一組后，蘇韻琪和陳歡顏每天抱團躲在桌下說悄悄話，似曾相識的場景讓林夏有些失落，失落歸失落，每次放學見彼此爸媽一起商量討論什么，她竟又慶幸有陳歡顏，讓她和蘇韻琪不用單獨相處，慢慢地，蘇韻琪和林夏的二人行變成了三個人。

可慶幸沒能持續下去。有天做早操，她聽見后面的蘇韻琪和陳歡顏在說著什么，和著風聲她隱約聽到蘇韻琪說林夏的父親，說他那個人真的很小人。

林夏猛地回頭轉向他們，蘇韻琪和陳歡顏立馬笑吟吟地看著林夏，和平時無異。林夏說服自己，是她聽錯了，這一笑，能假到哪里去，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盡管她不想承認，她們還是有了隔閡，林夏同樣賭氣，因為昨天，媽媽再次怪她沒有考好，更是忙不迭地問蘇韻琪的分數，一通比較，情急之下，林夏暴怒，她什么都好，你去找她啊。

彼此不滿，彼此沉默，因為蘇韻琪媽媽固定去接蘇韻琪，蘇韻琪放學和林夏一起走成了機械工作，步驟固定，一前一后，一路上誰也不開口。

中考前夕，化學老師為了大家盡可能拿到實驗題的分，安排每個小組做實驗，男生們去領實驗器材，陳歡顏拉著蘇韻琪，轉過身準備喊跟在后面的林夏，林夏分明地看到蘇韻琪偷偷來回拉陳歡顏的衣角，擠擠眼示意她別喊。

電光火石間，她覺得大腦一股血涌了上未，憤怒，悲傷，難以置信。她不敢拍桌子甩巴掌，只是控制不住地流淚，還是另外兩個和她很要好的女生安慰她并讓她加入了她們組里。

那節課下課，林夏就跑過去質問蘇韻琪為何那樣對自己，蘇韻琪一臉倔強地笑，僵了一會兒說，“林夏，我真的不想傷害你。”

蘇韻琪將手機截圖遞給她看，里面是林夏爸爸和蘇韻琪媽媽的聊天記錄，她媽媽說，她和琪琪爸感情一直不好，她們商量等到琪琪中考后把婚離了。林夏爸爸回復她，你也不容易，后面又說，琪琪一直不希望我們離婚，有一次她站在陽臺冷冷地說要是你們分開，我就跳下去。

林夏往下翻閱，手微微發抖，蘇韻琪媽媽繼續抱怨蘇韻琪爸爸早就找好了下家，說他們都看見過那個女人。林夏的爸爸附和著斥責蘇韻琪的父親，他說，你應該早做決定的，這樣拖著對你和琪琪都不好……需要我幫忙你就開口。

林夏一驚，隔著屏幕，她甚至能感受到言辭中說不清的感覺。

她沒多斟酌那些短信，她被刺激到了，加上在實驗室的事情，憤怒羞愧一下子襲來，“所以，你會把這些給其他人看，你會把我描述成欠你八百輩子的人。”

蘇韻琪更加咄咄逼人，“呵呵，你爸憑什么和我媽這么說，琪琪也是他叫的？我討厭你的爸爸，也討厭你。”

也討厭你！她這次嗓門不大，卻比之前每次都要有殺傷刀。

中考很快結束，她們去了不同的高中，大學，一晃連記憶都變得模糊。

年少的友情沒有成熟到像當初一樣挽著手，說沒關系，也沒有幫她守護需要守護的家，只有疏遠和逃亡。

[5]

窗外盡是大片菜花，遠處紅色的屋頂逐漸清晰，那是蘇韻琪的家，林夏小時候來過好幾次呢。

林夏一下車看到未了很多人，她一眼看到了蘇韻琪的媽媽，她旁邊站著一位陌生的男士，他們親昵地說話，彼此眼里盡是愛意。蘇韻琪媽媽跑過來一把摟住林夏，男士招呼他們進去坐，老林和他們客氣了好一番，趁著沒人發現，給他們塞了一個紅包，無比抱歉地說，“我們下午有點急事，先走了。”

他們一直挽留，老林卻格外堅持，林夏有些不解。

一場拉鋸戰過后，老林和林夏準備離開，一位奶奶突然叫住她， “哎呀，你不是林夏么，以前還住過我們家呢，怎么這么久沒見你來家里玩了？”

林夏有禮貌地笑笑。奶奶繼續朝身后叫道：“琪琪，你看誰未了。”

林夏順著遠處的目光看見了蘇韻琪，她現在是長發，扎起一個低馬尾，還穿了一件長裙子。

蘇韻琪招招手，朝她一笑，和第一次見到她不同，她笑得愉悅又甜美，甜美得讓林夏出現錯覺，她們依然是久別重逢的朋友。

她們沒有多說話，沒有寒喧，甚至都沒有看清彼此，林夏便匆匆上了車，不自主地回頭朝她笑著擺手再見。

一笑相識，以笑道別。

歲月漫長，我們都只是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