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詩云
村里常有穿了紅綢子拿著玉簪子邁著碎步的女子,敲奶奶家的門。奶奶見了,便輕輕一笑問:“是準備出嫁的吧?”待到女子點頭,奶奶便親熱地捧著女子的手,將她領進里屋,朝在院里戲耍的我喊一聲:“丫頭,幫我打盆水來。”
我將打好的半盆水放在梳妝鏡前,坐在竹椅上用手撐著頭,躬著腰看著她們。木框的梳妝鏡前,奶奶從木匣子里取出一把雕花的桃木梳,先用細布擦拭掉上面的細塵,又在清水里劃一道,水沒了梳齒,只剩下梳子上的雕花浮于水面。奶奶將微濕的梳子輕捋女子的秀發,從容自如地勾勒著,時而重扎,時而輕拂,輕重相宜,一舉一動恰到好處,似美麗的版畫。
奶奶一邊用桃木梳細梳,一邊輕吟著:“一梳梳到底,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子孫滿堂。”邊吟邊像平時念佛般半瞇著眼,微晃著頭。姑娘在出嫁前,找村里的長者梳云髻,討吉利,是很久遠的習俗了。奶奶恰是梳云髻的好手。
最后,奶奶小心地在女子的云髻上插好了玉簪子,梳頭才完畢。奶奶轉身送她出了青石路。斗笠蓑衣下的老翁見了,深吸一口老煙,對身旁用竹竿趕著鴨子的趕鴨人說:“這老太太又忙上了。”奶奶則回屋,又在清水里將桃木梳劃了一道,收進木匣子里。
晚間,風垂掛在每一個慵懶的樹梢。奶奶坐在梳妝鏡前,用桃木梳梳理著頭發,她的頭發并不長,像倉庫里的莊稼茬。我偏過頭問她:“奶奶,我也給你梳個盤發吧。”奶奶愣了一下,隨即匆忙地收起梳子說:“丫頭別亂說,那是有重要的事情才梳的,我這個老太太平時梳這個做什么,不怕被人笑話。”奶奶說到后半句時,聲音分明輕了許多,我看見她將木匣子握得很緊,蓋上時蓋得很響。
日子同行云流水般過去,收割后的田野光禿禿的,好像還嗅得到麥茬燒焦的香味。趕鴨人早已將鴨群賣到集市了。
這年冬季,奶奶穿著舊式開衫,手里拿著桃木梳,小聲地問我:“丫頭,這個八十大壽的生日算不算大日子?”我頭也沒轉,干脆地說:“當然是。”奶奶抿著嘴,手在梳子上摩挲著:“那就好,那就好。”聲音不大,像是說給我聽的,又似自言自語。
那天,圍觀的村民不少,站在奶奶門口的雪地上,看我點燃了紅爆竹,爆竹聲中,奶奶小心碰了碰昨夜下決心梳的盤發,周圍的人向她說著道喜的話,她咧著嘴,點著頭,將背挺了挺,但過一會兒又不自覺和平時一樣彎下,她只能稍稍抬著頭看著雪地上的紅紙屑,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待到人群散后,奶奶扶著腰進了屋,小聲說:“不耐站了啊。”便又對著鏡子發呆。
之后的日子里,再有找奶奶梳云髻的人總會和奶奶開玩笑地說:“怎么過了個大日子魂都沒了?動作都不利索啦!”桃木梳咔嚓斷了,許是木頭老了。梳子從雕花處斷裂。奶奶拿著它跑去問木匠:“這能修好嗎?”木匠朝奶奶搖搖頭:“這怎么修,又不是家具破了。”奶奶看著桃木梳說:“這人是怎么了呢?這梳子是怎么了呢?”
我確信現在已經冬天了,桃木梳被放進木匣子里,不知是否存在最長的一天呢——這也是黑夜最長的一天。
指導老師 王秋珍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