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橋（組詩）

孫大順

芙蓉花，用纖細碰了碰黃昏的錦城

天地都靜了，只剩下錦城

空白的地方越來越少，只剩下芙蓉花

沒有寫進書里的表情

來自替風活過的千萬枝條

葉子還沒有脫下禮帽，雨后的小酒窩

變成自行車上搖擺的小鈴鐺

有人在寬窄巷子，找到藍透苦難的天空

有人在都江堰懷古，窮盡山水曲折與低處的秘密

有人在草堂讀詩，積攢清苦潔白的結界

八月上，武侯祠記憶清涼

忠義不老，英雄不歇

九月中，青城山曲徑通幽，先知轉眼成仙

十月下，芙蓉花，用纖細碰了碰黃昏的錦城

塵世豎起耳朵，光芒現身

花香扭傷脖子，小小的孤獨洗了洗岷江

那一粒粒細長的光

一定是落向昭覺寺的雨

用草木鑲嵌的畫框，留住無法裝訂的白云

暮色退了又退，退過平原、高山、大海

退到時光的那邊，一朵抬頭的芙蓉花往那里退

現在，翻過西嶺雪山的月光是猶豫的

蒼涼隱藏在省略號里，依然咳不出聲來

在錦城，相愛的人節省一些寂寞，墜落的芙蓉花

順著方言往回走，一定會回到含苞欲放的枝頭

萬年橋

光陰就是萬年橋，面向天空擊過的掌聲

雨忍著不落，必定浪費仙女湖上好看的彩虹

星辰遙遠，需要暮色化成五彩的絲線

請輕風穿針，在被愛情洗過的湖面

繡寬大的春色，一只鳥啄著水面上最后一粒光

繡一個人眺望的影子，所有的原諒

都會像花一樣臉紅

無法回避的劫難與圓滿

像結在多汁的姻緣里

兩枚飽滿的漿果

翠云廊

古柏散步，濤聲在光陰里洗手

用一朵小花開放的時間，穿透枝葉的陽光

把斷劍送回鞘，把滾不動的狼煙

放回蔚藍出發的地方

守不住斜坡的鳥鳴，消失在云影深處

從七曲山分開的寂靜，沿著三百里翠云廊

架空山雀的瞭望，等著與最后的晚霞告別

清涼折疊鄉音，干凈的濃蔭

推開黃昏的柴門。無人的蜀道

孤單、潮濕、空蕩，需要蒼茫填滿

使苦難看上去，比充軍的布匹更安靜

偶爾臉紅的巖石，絆倒過醉酒大笑的張飛

也接待過午夜墜落的流星。越來越輕

紛紛跳下樹葉的月光，總有一片是李白踩過的

暮色里，千年古柏斑駁得露出骨頭

多像從不低頭，整裝待發的百萬川軍

北宋皇陵

北風失眠，幽藍的時光打開通道

龐大雄偉的北宋皇陵，見證一個文化昌盛

藝術繁榮的時代。落日提刀，婉約豪放的宋詞

拉不直狼煙，熄不滅烽火

一個喜歡彈唱的大宋，忘了擦去史書上留下的

一節飽經憂患的病句

萬里河山，在時空的脊背浮沉

草木洶涌，松柏成行，生命動人的力量

無所不能。沿著騰空的陵園

再也找不到月光哭過的痕跡

在杜甫故里

今夜的白霜，落進花鹿的斑點

一定要把故鄉的明月喊出來

當落葉返回枝頭，萬里星空提前一步

映亮筆架山下一孔窯洞。把墊高江山的詩句

喊出來，把一腔赤誠喊出來

在杜甫故里，四月梨花八月棗

除了顛沛流離，未被用過的喜出望外

就是說不完的蒼凉，無法抵達終點的萬金家書

子美先生，當我在詩圣碑林徘徊

萬物肅穆，露水打濕的塵世

只有破歌的秋風看得見

桃花島

誓言不老，像安靜的貝，在湖底幽居

請蹲在水里的白云帶來消息

請消瘦的湖床開口說話

有什么能打開，海誓山盟緊鎖的眉頭

除了奪眶而出的閃電，離思念最近的只有桃花

在桃花島。貧血的桃花，欠債的桃花，梳妝的桃花

打著拍子，為仙女湖的傳說

寫一首玲瓏剔透的愛情詩。為眩暈的惆悵

借一架從東晉蕩過來的秋千

會仙島

庸常的日子，終究會追上我們

撲向會仙島是滿天的星光，還是圣潔的雪花？

世界沿湖面熟睡

山水不再隱姓埋名。會仙臺喊來落葉

鷺鳥半島叫上戀愛的白鷺。我修好雨滴

烘干羽衣，架好云彩，省去蒼老的過程

七仙女不像是從天上下凡

而是從書頁里走來，走向送信的新余城

走向波光粼粼的仙女湖

在會仙臺，我就是那個奔跑的翩翩少年

跑過東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國、北宋元明

先把情愛喝醉，然后與她舉案齊眉

云岡石窟

石頭側了下身子，風給黃昏安上翅膀。

在武周山，金色的光線，

像屋檐下歸來的燕子，

還給愛和寬宥溫暖的乳名。

一心向善的云，從白晝穿過夜晚，

忘記帶上顛簸的倒影與磨邊的孤寂。

刀斧從苦難之水爬上岸，請來佛。

星辰晶亮，萬物肅穆，山河寂靜，

落葉返回枝頭，飛鳥收起翅膀，

光陰露出干凈潔白的骨頭。

節外生枝的人世，在這里轉彎。

慈悲為懷，下跪的人，心里站在一只羊，

修來的甘露，濯洗身上的銹跡。

不愿落款的彩虹，

在今生與來世之間搭橋。

銅鈴山筆記

接近虛無，我和銅鈴山的寂寞

隔了一個短暫的黃昏

蔥翠拽住衣角，不再松開

露水就在看得見的花瓣上分娩

風屏住呼吸。光陰從原始的闊葉林里走出來

一步一個腳印，輕得像不易覺察的疼

在銅鈴山，天藍得一無所有

陪同大雁南下的霜降，卸下顛簸、疏朗、星光

像多年前一樣不問世事

瑤池與藏金洞的傳說，激活惆悵的山水

借問銅鈴寨的礌石斷墻，瓦礫當歌

焦土煮酒。養命的雨水，打濕多少眺望

懺悔的枝葉碼高多少世間安寧

不久之后，那些挺拔的紅楓，變成晚秋的藥

皈依懷鄉的病。數著數著，陡峭將森林棧道

擰出水分，替神接管壺穴瀑布

那些死去的雪花，又活了過來

與銅嶺山互為依靠，互為夢境

黎 明

將崩潰的黑暗

一粒粒收倉

一片葉子 一顆露珠

發出歡樂的叫喊

風吹草動 柳暗花明

一列開往春天的火車

追逐著彌漫蒼野的光與影

第四人稱

人來人往。他們不喊我的名字

我變成你或者他。像一陣青煙

我的聲音，不能落地

到處都是夜晚。星星飄在銀河

像靜靜的荷葉。秋風獻出聲音

隔開我們。第一人稱跑累了

在大海邊喘氣。邀請我的第二和第三人稱

中年已過，說好在一幅畫里重逢

你只是笑，說蝴蝶還沒捉完

他頭也不回，一個猛子，扎進人群

我問打鐵的父親，父親不語

將燒紅的生鐵放進水里

呲的一聲，世界剎那間安靜下來

緩慢打開的花瓣上

坐著隱藏人間的第四人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