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大風（組詩）

曹有云

見 證——偶遇柴達木古海貝化石而作

那一夜

大海退到了天邊

火漿噴到了天上

山崩地裂，風摧海嘯

壯碩的大高原在火光云影中

霍霍隆升，節節拔高

云陣般的貝類四散逃逸

茫然四顧

塵埃落定

終究無一幸免者

億年數億年后

我們邂逅

在古大海早已干涸的粗糲河床

柴達木盆地浩瀚無垠之一隅

哦，看見你們了

來自遠古時空的不朽精靈

你們鑲嵌在晶瑩的花崗巖體

不言不語，不歌不哭

似春天繽紛的花瓣雨自晴空自由飄落

哦，看見你們

殷紅熱燙的血液還在汩汩流淌

頑強堅韌的心臟還在怦怦搏跳

你們在浩渺的大海奮力遨游

在激蕩的潮流劈浪前行

沒有終點，只有遠方和更遠方

沒有彼岸，除了大海還是大海

永不退縮，永不疲倦，永不停息

直到?？菔癄€，地老天荒

你們千姿百態，四處紛飛

似狂雪在巖石中激揚勁舞

最后的貝類

漸漸停止了蠕動，抽搐，呼吸

熔鑄在巖漿中，與其合而為一

瞬忽凝固為漆黑如夜的石頭

沉默如鐵的語言

斷然拒絕了與我們的所有對話

寂寞，曠世的萬古寂寞

今夜，該和誰共剪瀚海西窗之燭

同話一場古老的昆侖夜雨

甚或秉燭夜游，疾步而走

巡遍驚濤拍岸的廣袤河床

書寫驚世絕倫的史詩篇章

今夜無眠，今夜無語

唯有你啊，海貝化石

這死而不朽不腐不爛不亡的

傳奇精靈

與我同醉入深深的千古沉默

質樸無華的古海貝化石

這世上稀有的美學物質

光潔如冰，溫潤似玉

寂靜如落雪，純凈似青天

以死亡這無比悲壯昂貴的代價

成全了此孤絕蒼涼的唯一圖畫

讓后來者啞然失語，無言以對

你蒞臨這個星球遠比我們要早

你很早很早看見了太陽

很早很早便品嘗了

金木水火土，以及風雨雷電

混合交加，被席卷擊穿的萬千滋味

看見你便看見了我們卑微而壯麗的起源

看見了我們艱辛而輝煌的漫長腳印

也許，你就是我們古老的先祖和源頭

敬拜你啊，遠古的海貝精靈

你堅硬如鋼，精美如花的紋理中

也許還藏匿著我們亙古未知的基因密碼

藉此，我們也許還會抵達

認識自己

這一貌似尋常而又奧義無盡的千古訓誨

乃至徹悟

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要到哪里去

這一驚心動魄，咄咄逼人的焦灼追問

如此，你就是我們飽經滄桑的向導

行不言之教，無聲潤物的天籟之師

就是我們九死一生，堅硬如鋼的信物見證

注：甲午孟春，余于德令哈一店鋪見用石料打制而成之日用器物，有花瓶、果盤等，其光潔似鏡，堅硬如鋼，敲之有類金屬清脆聲響。端詳良久，其表里皆鑲滿貝類生物圖案，清晰靈動，形態萬千，可愛至極，婉然有青花韻致。問之店主，告知石料為本土化石云云，乃恍然大悟：此不就柴達木古海貝化石所為乎！回至陋室，情不自禁，浮想聯翩，遂成詩行。

茶卡鹽湖或大青鹽頌

今青鹽從西羌來者，形塊方棱，

明瑩而青黑色，最奇。

——《本草品匯精要》

鹽系天成，取之無盡。

——《西寧府新志》

所有的不期而遇都是約會。

——博爾赫斯

兩面深奧的雪山之間

一面空白的鏡子

等候在茶卡高高的窗臺

期待晤面

十萬年太久，太久，她想看見我們

陌生子孫們早已變了形的怪異面相

我們想看見自己遮蔽已久的本來真相

而十萬年后，就在昨天

在一個不期而至的午后

我們紛至沓來，如約相遇

看見了彼此驚心動魄的容顏

我看見你雪藏在高原闊大安詳的懷抱

天光云影

一塵不染

一如那孤傲，隱秘，神秀的雪域公主

如夢似幻

遺世獨立

你看見我，像個自山村遠道而來

手忙腳亂的孩子

瘋狂找尋窗臺上遺失

或者破碎已久的那面鏡子

尋找電閃雷鳴般短暫而又

刻骨銘心的珍貴童年

在荒涼的月光下黯然神傷

啊，鹽

這堅硬、潔白、芬芳

剔透通靈的精美元素

定然是先于我們而存在的

創世之前，神的靈盤旋的混沌中一定有

創世之后，天上地下浩茫無際的大水中

以至煥然一新，生機勃勃的萬物之中

也都有鹽分

綿綿不絕的永恒存在

大青鹽

我們身體中奔跑不息的古老石頭

被血和水灼燒磨洗成了溫潤之玉

修養著我們文質彬彬的君子之風

支撐著我們堅韌挺拔的肉身意志

青鹽啊青鹽

你就是我們骨中的骨

血中的血

我們父親中的父親

母親中的母親

我們開眼伊始，乃至之前

就從四面八方，渾身上下先驗地愛上了你

這世間最為悠久綿長，咸鮮醇厚

深入血肉骨髓的奇妙味道

茶卡，茶卡

一面輝耀不朽的鏡子

安放在天堂高高的窗臺

照見過去、現在和未來

照見所有的天空和大地

照見所有的喜樂和微笑

照見你我千萬里相遇、相識

又相愛的傳奇和神話

今生有約

我們必將在天時、地利、人和

完美呈現的隆重瞬間

欣然重逢，并互相凝視

讀懂彼此的眼睛、呼吸、心跳

以及涌動不已的浪漫狂想

茶卡，茶卡

時間之外

洪荒之外

一位神樣的少女

在兩面雪山之間

玉樹臨風，亭亭而立

眺望，等候

你來與不來

我都在這里如花盛開

年年歲歲

獨自在鹽湖畔悲咽又傾訴

敖包桑煙青

鹽湖落日紅

雁陣、落霞與思緒齊飛

湖水、雪山共長天一色

夢醒時分，驟雨初歇

朝霞燃盡了暗夜厚重之脂油

朝陽驅走了昨夜深邃之憂傷

我行走在大湖之畔，勝似閑庭信步

不時駐足，凝視

那絲綢般波動閃耀的湖水鏡面

復又看見我們骨中先天的血

血中先天的石頭

——大青鹽

我行走在茶卡

我行走在大地

我行走在天空

我行走在云端

我行走在另外的星辰

另外的大地

另外的水

另外的夢

但總是鹽，總是鹽

慷慨喂養我們熱燙的血液和骨頭

喂養我們剛健的體魄和磅礴的夢想

無論喧囂，無論寂寞

都在這里如常存在

歲歲年年

責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