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基卓瑪
進入8月,整個磨空村被綠色之墨潑灑一般,深深淺淺的綠,濃濃厚厚的綠。這些綠色讓曲珍很困惑。她坐在門口的核桃樹下,看著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透下來,整個核桃樹也是不同的綠色。這時,一首綠色的歌隱隱約約在她心里響起,她想找出適當的詞來形容,可想來想去,她只能在心里反復地說著,“綠綠的,綠綠的這個世界?!?/p>
每次,她在心里說一次“這綠綠的世界”,心里就對自己多了一分失望。
正午的太陽直射在大山凹處的磨空村。這會兒,山林、麥田和房前屋后的那些綠色都被太陽曬得蔫蔫的,一只知了強勁地叫喚著,慢慢地聲音弱了下去,在那長一聲短一聲的叫鳴中,另一只知了又開始從強到弱地叫喚。
天空像洗凈的玻璃一樣,整塊都藍藍的,沒有云,村子的土路,被太陽烤得發焦,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焦味和羊屎疙瘩的臭味。兩只黑色的羊,在路邊斗著氣,站立起來向對方頂去,又頂去,其他幾只羊斜斜地靠在路邊的房檐下、墻角邊,瞪著眼睛,毫無表情地看這兩只格斗的山羊。
央金背著大口袋,手里撥動著念珠,繞過村口的白塔。她頂著大太陽,蔫蔫地走著,走過那些滿是羊屎疙瘩的土路,走過曲珍家門口,走到那棵核桃樹下。央金找了個光滑的石頭坐了下來,手依然不停地撥動著念珠。
“白天曬得這么悶熱,晚上肯定是場大雨?!崩涎虢鹱约簢Z叨著,一只手在大口袋中摸索半天,海底撈針一樣摸出兩塊干奶渣,丟了一塊給曲珍,一塊放進自己那張沒有牙齒的嘴巴里。
79歲的央金牙齒沒剩幾顆,但每天,她都在嚼著干奶渣。曲珍很好奇央金是怎么把這些比老骨頭還硬的干奶渣吃到肚子中去的。有一次,央金惡作劇般對著曲珍張大嘴巴,讓曲珍確信干奶渣是真的吃到肚子里去了。曲珍給央金吃村里年輕人喜歡吃的口香糖,央金只是舔了舔,就把口香糖吐到豬圈里。
14歲的曲珍是啞巴,而且還是個聾子,她只能張著嘴巴咿咿呀呀地叫喊,誰也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平時村里人在一起說話的時候,她聽不到別人說的話,只有央金會耐心用手語告訴曲珍意思。央金從來不像村里的其他老人,在家里幫忙做飯或者照看牲畜,她每天這里逛逛,那里逛逛,嘴里嚼著干奶渣,不做任何事。用她的話來說,“我都70多歲的老人了,能做什么呢?”
她說這個話的時候,可沒帶著無奈或悲傷的表情,每天怡然自得地轉經,燒香。曲珍的姐姐不喜歡這個老太婆,她覺得這個老太婆不好好呆在家里,經常讓曲珍去做些事,曲珍總被這個老太婆利用。曲珍姐姐不明白的是,她自己無法用手語與曲珍溝通的時候,這個老太婆卻能用手語說明白,曲珍和這個老太婆有時會一起呆上個一天,兩個人有時一整天都不說話,一個眼神就明白了對方的心思,這點更讓曲珍的姐姐覺得不可思議。
曲珍進了家門,倒了一碗紅色的瓊端出來遞給了央金,自己繼續坐在剛才的座位上。
瓊是一種紅色的青稞酒,如果外人覺得女人喝酒不應該,但在磨空村里,這根本不算事兒。磨空村其實是個與世隔絕的村莊,平時村里的人不大外出,外面的人也不愛進來,村里人聚會在一起時,都喜歡喝自己釀制的青稞酒。第一道瓊出鍋時,是紅色的低度液體,村民把它當做飲料。當放羊放牛或者打柴回來,村人會端起家里藏柜上專門盛瓊的土陶容器,給自己倒上一大碗瓊,在炎熱的夏天里喝下去,微甜從舌尖穿過喉嚨到胃里,慢慢融入血管,把這一天的疲乏給慢慢融化掉,讓人感到美好總是存在于這繁瑣而勞累的日子中。
幾個隔壁的孩子,和曲珍差不多一樣大,笑笑鬧鬧地從路那頭走過來,走到曲珍和央金坐的地方看看曲珍,又過去了。她們甩著長長的竹竿,要去田里玩耍,村里的孩子們會把正在叫喚的知了從樹上用竹竿打下來,撿滿滿的一籮筐帶回家,大人用油炸出來,香香脆脆的,是大家都愛吃的東西。
曲珍的眼神隨著那幾個孩子的背影,直到路上見不到她們,她的目光又重新落到那些綠色的核桃樹葉上。央金沖曲珍比劃手勢,曲珍看央金滿臉的皺紋故做高深莫測,眼睛眨巴著,兩手伸向大包里摸著。她用夸張的表情,把一個紅彤彤的大石榴變戲法一樣放在手心里。可曲珍對大石榴沒一點興趣,她接過央金的大石榴,眼神有點落寞。
以前,央金的這種戲法讓兩個人有過不少的開心,從央金的大包里總會變出一些小零食和果子來,每次都會讓曲珍開心好久。過了好幾年后,這個游戲越來越不能讓曲珍開心起來。央金看到曲珍這個樣子,自己端起瓊喝。
曲珍沒喝過瓊,她獨自發呆了一會,注意力才轉到央金的瓊上?!拔乙蚕牒?!”她沖央金打手勢,央金把碗遞給曲珍。曲珍閉上眼睛,慢慢地抿了一口,那淡淡的微苦在舌尖上回轉,咽下去后,一股淡淡的甜味存于舌尖。第二次,曲珍抿了一大口。
曲珍看著央金笑,央金裝作沒看見,把頭扭向一邊,然后哈哈地笑了起來。
央金和曲珍之間的友誼,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的。這兩家人,一家在村頭,一家在村尾。央金第一次注意到曲珍的時候,是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兩個人都不記得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央金還沒那么老,那個晚上,她從鄰村的親戚家剛做完婚客,一下午唱歌跳舞喝酒的熱鬧氣氛還在她的心頭纏繞,自己哼著鍋莊歌,慢悠悠地走著,等走到曲珍家門口時,央金看到她一個人坐在石坎上望著月亮。
那個下午的酒真醇厚呀,央金坐到石坎上,準備休息會兒就回家。
銀色的月亮靜靜地照著這一老一少。后來,央金什么都不記得了。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睡在曲珍家的客廳里,那天央金悲哀地發現,以前可從來沒有醉到忘記睡哪兒的事情。
之后,央金開始留意曲珍,村里這些十多歲的孩子對央金來說都不陌生,她發現曲珍沒有同伴。有時,村里那些年紀相仿的孩子在一起玩耍時,曲珍裝作毫不在意地在周圍走來走去,可她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些同伴身上。
沒有人和曲珍說話,她的呀呀聲沒有人理會。有時曲珍經常被那些比她大的孩子捉弄,曲珍只知道咿咿呀呀地叫,引來別人更開心的笑聲。央金后來利用一兩個惡作劇教訓了捉弄曲珍的那幾個孩子,她們的友誼也就開始了。
央金要去村里一戶親戚家吃晚飯,她打著手勢約曲珍一起去,兩個人來到了那個親戚家。這戶人家要辦喜事,城里的親戚都跑來做客,客廳里已經坐滿了人。
央金進屋后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靠墻坐了下來。曲珍靠央金旁邊坐下,偷偷打量著這些人。原來是桑杰的哥哥要結婚了,女方家里來認親戚。桑杰的哥哥在城里工作,找了個城里的女孩,城里來的女孩羞答答地坐在主座上,瘦瘦弱弱,臉色白白的,那雙眼睛不是很明亮。
“這樣的體力可當不了我們村的好媳婦?!鼻湓谛睦锵搿?/p>
已經有其他幫忙的鄉親端來飯菜和紅色的瓊。磨空村平時沒什么大的事情發生,平日里誰家里遇到什么事的話,村民都會來湊個熱鬧。桑杰的哥哥要結婚這樣的事,更值得村里的鄉親們來湊熱鬧,送上祝福。大家開心地交談著,有時,是那些城里來的人,有時是村里的長輩,桑杰的家長在說,大家都聽著。曲珍的眼前依然是一個無聲的世界,她看到他們在說話,他們在喝酒,他們在笑,但她什么都聽不見。曲珍坐在角落中,喝著央金碗里的酒。
這微甜而略帶酒味的瓊,讓她感到一種模糊而舒適的美好。
這時,有道目光看著她。曲珍尋找那道目光,看到一個老者,是城里人,頭發已經全部白了,滿臉是神氣的白色絡腮胡,皮膚呈古銅色。在這些城里人中,他顯得與眾不同,笑起來時滿臉的皺紋跟著胡子一起在唱歡快的歌謠。
老者的目光注視她的時候,曲珍忽然被電擊了一樣,一些遙遠的記憶零零碎碎地從腦子里溢了出來。
曲珍并不是天生的啞巴,也不是天生的聽不到聲音,她模模糊糊地記得好像是一場高燒,使她昏睡了好多天,等她醒來,忽然整個世界就變成了無聲的世界。
她想起,爺爺也有著這樣的胡子,臉上也是深深淺淺的皺紋,也是這樣古銅色的皮膚。爺爺說話可好聽了,爺爺說話的語速很慢,一個個的藏語音節從他口中用卷舌音發出時,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火塘邊的時光瞬間安靜下來,房間里大大小小的家具連同墻壁,還有火爐上的鐵皮茶壺都安靜下來,都專心在聽爺爺的經文念誦。在曲珍的記憶中,那些個傍晚,天色漸漸暗下來,時間在爺爺的卷舌音中緩慢地流淌。有時,爺爺會講故事,爺爺的故事中有那么多的小動物,那些小東西和人一樣會思考,會快樂,會難過,會哭泣。
后來爺爺走了,曲珍也進入到了一個無聲的世界里。
曲珍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老人看她的時候,村里好多人都看著她,還有那些城里來的人,她們好像在說什么。她們看著曲珍,曲珍也對著她們笑。
隱約的,曲珍知道她們在說自己。
曲珍的爺爺去世后不久,父母也相繼去世了。曲珍長得不漂亮,皮膚很黑,但高高的鼻梁和村里人不一樣。
8月,磨空村遭遇了好多年來少有的暴雨,而且,這個暴雨已經持續了一個季節,有時,白天太陽明晃晃地照射,大地的溫度從早晨起一直往上升,臨近正午時,太陽的溫度越來越高,大山沉默著。這樣炎熱的下午,漫山遍野的石頭散發著焦味兒,誰在大山里的任何石塊上劃燃一根火柴,保準馬上嘩嘩啦啦地燃起來??斓桨須鉁叵陆禃r,一兩個悶雷從天邊慢慢響過來,接著閃電就來了,閃電從天邊把一個又一個巨雷以光速拉到天心。巨雷開始怒吼,天地快被閃電撕裂了,大山也被一個個雷聲震裂。一些早睡的村民被一聲聲撕裂心肺的巨雷驚醒,而那些還沒休息的村民,有的正在喝酒,有的正在聊著家常,聽到雷聲,他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能對這雷聲和大雨說點什么。
雷雨夜的第二天,磨空村會迎來一個清新的早上。磨空村是個藏在山坳里的小村莊,放眼望去呈放射狀,一切植物經頭晚的大雨清洗,深深淺淺的嫩綠呈現在藍天下,整個磨空村是那樣的寧靜安詳。村里的老人們搖動著轉經筒,來到村頭的白塔前開始這一天的誦經,田間已經有人在勞作。
這個夜晚,和往日一樣,天色剛暗,雷聲就開始了,跟著閃電、巨雷登場,稀里嘩啦的大雨就來了。這個夜晚,因為城里來的這些客人,屋子里的人有了新的談話內容,大家就著大雨拉家常。
沒人注意大雨是何時開始的,也沒人注意大雨是何時停下來的,暗藍色的天空一片晴朗。山尖上,已經升起了一輪銀色的月亮。
大部分人已經喝醉了,央金帶著曲珍準備回家。曲珍一出門,就被那銀色的月亮所吸引住,那個升起在山尖的月亮圓圓的,發散著淡淡的清暉。
曲珍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這個世界,她不知道這銀色的月亮是在為誰綻放光輝,她就那么恬靜地掛在山尖。
央金已經有點微醉了,她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曲珍,她感到手里拉著的這只手是那么地柔軟。
月光下,央金把曲珍送回了家,又慢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曲珍一整天都沒見到央金,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她都沒有出現。曲珍白天做農活都心不在焉,感到莫名的心慌。以往兩個人不經常去串門,央金的兒媳不喜歡曲珍,曲珍的姐姐也不喜歡央金。這天晚上,她卻跑到了央金家。
但央金沒在家,她的兒媳告訴曲珍,央金那晚生病了,病得很重,被兒子接到城里看病去了。
月光下,曲珍失望地回來。她不知道央金的情況怎么樣了。
八月的那場天雨,可能把央金給淋病了。過了很久,曲珍都沒有央金的消息。月亮越來越圓也越來越亮,暴雨的季節也已經結束。在一個有月光的夜晚,曲珍一個人坐在樹下,她想到了央金,央金也許會很快回來的。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