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
內容摘要:敘事是在時間的畸變中重構故事,敘事時間是小說的重要因素。敘事頻率是敘事時間的一個重要部分,沈從文的《邊城》通過精心設計的敘事頻率將“常”與“變”錯綜,在“常”與“變”的兩相對照中構造了《邊城》深刻的悲劇性。
關鍵詞:《邊城》 敘事頻率 常與變
汪曾祺先生曾說:“‘邊城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同時是一個時間概念”。①時間是線性存在的標記,時間讓人們感知在歷史中的存在。對時間的思考即是對生命的體驗,時間是小說的重要因素。小說理論家伊麗莎白·鮑溫在《小說家的技巧》中說:“我認為時間同故事人物具有同樣重要的價值。凡是我能想到的真正懂得、或者本能地懂得小說技巧的作家,很少有人不對時間因素加以戲劇性地利用的。”②這種“戲劇性的利用”即作家對敘事時間的巧妙安排。敘事時間即“探討敘事如何處理故事和時間的關系,以及各種處理對敘述故事及其意義生成的影響。”熱奈特說:“敘事是一組有兩個時間的序列……,被講述的事情的時間和敘事的時間。”③一部敘事作品必然涉及到兩種時間,即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故事時間是被敘述的故事本身原有的時間,屬于自然時間。敘事時間是小說敘述故事所用的時間,即小說中呈現的時間,是一種服從于敘事目的的人為時間。在具體文本中敘事時間大多與故事時間不相符。熱奈特將二者之間的關系分為時序、時距、頻率。
敘事頻率是敘事時間的一個重要方面,敘事頻率即“敘事與故事間的頻率關系(簡言之重復關系)。”④熱奈特將敘事頻率分成三種類型,單一敘事:即講述一次發生過一次的事或講述n次發生過n次的事情;重復敘事:n次講述發生過一次的事,如:“昨天我睡得很早,昨我睡得很早,昨夭我睡得很早;反復敘事:一次(用一次講述)發生過n次的事。反復敘事采取集敘格式,諸如:“每天”,“每周”,或“每一天我都睡得很早”,一次敘述從整體上承受同一事件的好幾次出現。”敘事頻率是《邊城》敘事時間中一個比較突出的部分。通過敘事頻率的設計,沈從文將常與變錯綜,在常與變中理性審視民族的過去、當前和未來。在“常變”對照中寄托理想、透露憂思,營造了邊城獨特而深刻的悲劇性。
一.反復敘事與“常”
沈從文常常在小說中使用反復敘事來表現湘西社會靜止不變的恒常狀態。反復敘事即“一次敘述從整體上承受同一事件的好幾次出現”的敘事方法。反復敘事通常采取集敘的格式,作家常常使用概括性詞語和表示時間頻率的副詞來描寫概括性、整體性的場景,普遍性和規律性的人物與事件。如《邊城》中描寫爺爺渡船的日常場景。“這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搭客過河,人數多時必反復來去。”“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老船夫無論晴雨,必守在船頭。”“必”字概括了老船夫五十年來的生活常態。《邊城》中描寫湘西人民的日常生活也同樣采用了反復敘事的敘事方法。如:“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沖去”“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須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一切總永遠那么靜寂,所有人民每個日子皆在這種單純寂寞里過去。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夢。在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懷了對于人事愛憎必然的期待”。時間副詞“必”、“總”、“永遠”、“皆”、“必然”和“一切”“所有人民”、“各人”、“每個”等概括性詞語的使用展現了湘西世界里人們群體習慣性的生活狀態。在超越歷史時空的邊城里,日常發生的事件成了一種反復發生的行為,一種具有普遍性、恒常性的生活規律和生活“常”態。
熱奈特指出普魯斯特反復敘事的目的是為了“對永恒的冥想”,“對無時間性的醉心”。在《邊城》中,沈從文同樣通過反復敘事來表達他對“永恒”的追求,對“無時間性”即“常”的傾心。這種“常”是對外部世界“變”的反抗,是對“現代性”的反思。汪暉在《韋伯與中國的現代性問題》一文中談到“現代性概念首先是一種時間意識,或者說是一種直線向前、不可重復的歷史時間意識,一種與循環的、輪回的或者神話式的時間認識框架完全相反的歷史觀”。⑤在現代性的線性時間觀里,時間朝著不可逆的方向直線前進。一切事物遵循著進化的規律,新的必然代替舊的,萬事萬物必然處在變動之中。然而建立在線性時間上的變不都是好的,沈從文在《長河》題記中寫到:“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樸素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經被常識所摧毀,然而做人時的義利取舍是非辨別也隨同泯沒了。”⑥在《邊城》中我們雖然尚未看到明顯的現代性“入侵”茶峒小鎮的痕跡,但是城外小河街等已經開始溝通外界,打開了現代性的小小裂口。未來的茶峒邊城也許就同《長河》中所寫的那樣,現代性所帶來的變化使湘西世界中的美好人性不斷消解。沈從文雖然清醒的認識到湘西世界,茶峒邊城無法遏住歷史變動的洪流,無法擺脫悲劇的命運。但是他還是想極力挽回、留住邊城里的美好人性。在《邊城》中,沈從文通過反復敘事來打破現代性線性時間對理想的湘西邊城的消解,消除過去、現在和未來,讓邊城世界在無時性中獲得一種靜態、凝滯的永恒感。對“常”的傾心,實際上是沈從文希圖保存美好、淳樸自然人性的理想。
二.重復敘事與“變”
重復敘事即多次講述發生過一次的事。《邊城》中翠翠母親的故事多次被講述,屬于重復敘事。《邊城》中共六次提到翠翠母親愛情悲劇,第一次是在第一章中概括性的講了翠翠母親的愛情故事。后面在第七、十一、十二、十三章中。翠翠母親的愛情故事又反復的被老船夫提起。最后在第二十一章中,楊馬兵再次提到翠翠母親的愛情故事。作者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復敘事中向讀者暗示翠翠愛情命運和母親的相似性,暗示翠翠愛情的悲劇性結局。就如老船夫一直不斷重復:“翠翠的母親,某一時節原同翠翠一個樣子”,“如今假如翠翠又同媽媽一樣”“他忽然覺得翠翠一切全象那個母親,而且隱隱約約便感覺到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在這種重復敘事中翠翠的愛情悲劇具有了宿命論的色彩并且帶有某種必然性。這種必然性的悲劇不關乎外部世界之“變”,而是由邊城這個獨特的,循環孤立的時空內部生發的。這是一種不具有能動性、自主性的個體生命被循環的、輪回的、靜止的時間所裹挾,撥弄造成的悲劇。對翠翠母親愛情悲劇的重復敘事是作者對由“常”帶來的生命悲劇與歷史悲涼的反思。沈從文雖然傾心于無時性帶來的永恒與“常”。但是他也清醒的認識到了這種循環的、相對穩定的時間會帶來歷史的沉重和悲涼。“生命在發展中,變化是常態,矛盾是常態,毀滅是常態。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⑦湘西世界里循環、穩定的時間一方面保留了美好的、淳樸的原始人性狀態,并且因免于外部線性時間的干擾而獲得“永恒”,淳樸的人性美由此固化為一種常態。但是另一方面,這種傳統的時間觀意味著凝固、呆死、停滯不前,“這些東西于歷史似乎毫無關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樣”,“然而提到他們這點千年不變無可記載的歷史,卻使人引起無言的哀戚。”⑧湘西世界固然美好,但是與美好伴隨的還有落后的,愚昧的東西。這些落后、愚昧的成分在循環穩定的時間里周而復始,循環往復,造成人物悲劇命運的輪回。使個體生命在時間輪回中消逝與死亡。沈從文從歷史與時間的循環中感受到了更深切的悲哀。
對“常”與“變”的思考是沈從文小說創作成熟時期的一個基本主題,也是他對湘西、對民族未來出路進行理性思索的產物。沈從文希圖在歷史“變”態中保存美好人性之“常”,又從邊城固化常態中窺見了所需之“變”。在人生的“常”與“變”之中,沈從文是矛盾的,循環的時間觀使得他不但發現了永恒的美,同時也發現了“頑固的惡”。“沈從文一方面沉湎于靜穆的永恒,一方面又希冀于未來之改變,而正是這種無所適從,‘解不開,理還亂的矛盾情結使得他的筆下總是充滿了濃郁深情的憂傷,如他自己所言‘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⑨
參考文獻
[1]汪曾琪.汪曾琪文集.[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100.
[2]伊麗莎白·鮑溫.小說家的技巧.20世紀小說理論經典[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5.602.
[3]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2-73.
[4]汪暉.韋伯與中國的現代性問題.批評空間的開創[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8.2.
[5]沈從文.長河題記.沈從文全集[M].山西.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3.
[6]沈從文.抽象的抒情.沈從文全集(第十六卷)[M].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527.
[7]沈從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沈從文全集(第十一卷)[M].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249.
[8]馮娟.沈從文的時間意識及其敘事時間藝術[J].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18.
注 釋
①汪曾琪.汪曾琪文集[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100.
②伊麗莎白·鮑溫.小說家的技巧.20世紀小說理論經典[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5.602.
③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12.
④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73.
⑤汪暉.韋伯與中國的現代性問題.批評空間的開創[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8.2.
⑥沈從文.長河題記.沈從文全集[M].山西.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3.
⑦沈從文.抽象的抒情.沈從文全集(第十六卷)[M].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527.
⑧沈從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沈從文全集(第十一卷)[M].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249.
⑨馮娟.沈從文的時間意識及其敘事時間藝術[J].湖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18.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