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是有情癡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情至深處，怎由愿人遂。小黃燈，白月影，飄轉萬家，窗欞下，滄心詠天涯；苦樂多，衣衫薄，聲聲揚起，意中人，詩里搖情波。光陰賦秋冬，回響繚云崖，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將古人在詩詞中的愛情吟唱道盡。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時無關風與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愛情”的主旋律在古典詩詞中并不少見，在那些點染儒雅的詩詞背后，令人向往的是縈留于古典詩集中的千古絕唱，用一生吟唱一闕情切愛深的詩歌。透過他們，或許才能了解這種情感的神秘與偉大，愛情是一種本能，讓人拋卻俗世浮華，為伊人癡狂。

愛情有相知相惜，心心相印。“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一代才女李清照于薄霧濃云中輕嘆，人逢佳節倍思親，重陽佳節更無比思念丈夫趙明誠。他們一個是青年才俊，一個是大家閨秀，天作之合。更令人欣羨的是，丈夫與她一樣，酷愛金石。深閨之中，二人把玩器物，撰寫書冊，吟詩作對，如此良辰美景，怎能忘卻心懷。李清照得到的丈夫更是知己，是心靈的高度契合。但沒想到，金兵的鐵蹄踏破了汴梁城墻，北宋滅亡，趙明誠和李清照被迫分開，各自踏上了流亡之路，而那些金石便化為她的至寶與生命寄托。承載著他們愛情的金石，見證他們惺惺相惜的書籍，無論兵荒馬亂，她都攜帶在側。然而剩下的金石古物尚有十余間屋，都儲存在青州家里。是年十二月，金兵進攻青州，十余間屋子的古物化為灰燼。這林林總總讓李清照承載著不詳的預感。果然，兩個月后，傳來了趙明誠去世的消息。正因為這段感情如此美好，所以當南宋衰落，清照南渡，最憂愁的不是國仇，而是丈夫離她而去的悲苦，她大病一場，幾乎撒手而去。但失去了丈夫的李清照還無暇哭泣，因為她身上還擔負著保護金石古物的重任，那不僅是《金石錄》必需的材料，更是她和趙明誠僅剩的一點聯系。然而知心人已不在，半生歡愉煙消云散，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愛情有不茍富貴，安于素衣。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當身處深宅大院，榮華繞身的卓文君，第一次從屏風外窺視，見到才氣橫溢，清爽硬朗的司馬相如時，就已決定身背綠綺琴，追隨那清苦卻甜蜜的生活了。盡管她身為宰相千金，卻不為金銀羈絆，甘愿與一個無財無勢的少年風餐露宿一輩子。她素衣青裝，當壚賣酒，雖然困苦卻樂在其中；司馬相如也褪去士夫文人的傲氣，系著圍裙，夾雜在伙計們中間洗滌杯盤瓦器，談天說笑。兩人就在鬧市之中，過起了平凡的生活。但是，當后來司馬相如逐漸顯達，《子虛賦》得到漢武帝賞識被封為郎，官居高位，他們的感情卻不再如之前的市井生活美滿。相如冷淡卓文君，甚至打算納茂陵女子為妾。得此消息，卓文君卻不像懦弱女人那樣逆來順受，也沒有被傷害喪失理智成潑婦，而是以詩來警戒丈夫，挽回丈夫的愛情。一曲白頭吟，道盡了她的辛酸以及懷念，“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歸來理素琴，白頭共吟賦。”富貴于她眼里不過一粒塵埃，她懷念的是，清貧歲月里的安之若素，相輔相依。幸好，司馬相如回來了，經歷了名利和物質的考驗，他們相濡以沫直到生命的盡頭，這才是現實需要的愛情。錢又如何，權又如何，只有真情才是永恒。

愛情有承歡君側，報恩赴死。“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楊玉環的舞步和著鼓點婀娜躍起，在梅花樹旁，在花影月華，宛如靈動的仙子，令六宮粉黛剎那無顏色。唐玄宗為她奏起霓裳羽衣曲，仿佛一個平常人家的相公，為妻子曼妙的身姿喝彩助興。只有玉環懂得唐玄宗心中的詩歌藝術，只有玉環能讓君王卸下天下蒼生的重擔，回歸到自我的片刻歡愉。誰料，正承擔，雨露恩澤，驀遭逢，天地奇災。馬嵬坡血污了天姿國色，安史之亂，國忠誤國，全部都歸罪于一女子身上，軍隊在嘶吼處死楊家之女，以免禍國殃民。梨花樹下，一縷白綾，是楊玉環對唐玄宗的愛慕、愧疚與報答，唯有玉環一死，萬千兵馬才有可能救他于覆國之難中。天下人說盡紅顏禍水，玉環也甘愿咽下，因為是唐玄宗給予了她“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愛情，放下帝王的尊嚴，任她撒嬌哭鬧，依舊不離不棄。而此刻卻因為楊家的恃寵而驕，給李隆基帶來災難，楊玉環充滿了愧疚和自責，為之赴死，心甘情愿。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只愿來生能做對市井巷陌中的尋常夫妻，依舊是你歌詠來我起舞。

愛情有深埋在心，暗自牽魂。“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陸游的低吟淺唱，道盡他對失去的溫情的難以釋懷，以及對妻子的思念與悔恨。紹興十四年，二十歲的陸游與表妹唐婉結為夫妻，他們的婚姻卻只維持了兩年。原本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卻因為世俗的阻礙而落寞收場，陸游娶了王氏女，唐婉改嫁趙士程。十一年后，陸游在紹興城里的沈園與唐婉不期而遇。如今曾經的枕邊人已伴他人身側，物是人非，往事一言難盡，陸游將滿腔悲怨化為沈園壁上詞，可望不可即，相見不如懷念。雖然彼此分開，但他卻從未停止過對唐婉的愛意，也只能將這份濃厚的情感深藏于心，默默祝愿伊人另有溫存在側。“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唐婉看到這首詞之后，心碎欲絕，也和了一首《釵頭鳳》，她的心中又何嘗不是這樣懷念著對方呢？相遇之后，唐婉郁郁成疾，不久便撒手人寰。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數十年的風雨并沒有讓這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有絲毫的淡漠，反而在陸游的生命里鐫刻下不可磨滅的印記。相比于殘酷的現實，生命和肉體都太過脆弱，悲劇的源頭有時不在于行動和性格，有時候只能歸于人生的際遇。

愛情有生死相隨，視彼為宿。古往今來，生離死別卻仍眷眷不舍成為愛情的最高真諦，所以人們才在流傳千古的牛郎織女與梁祝化蝶中潸然淚下。“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對于蘇軾來說，任何傳說與言語都不及親身經歷來得痛苦。悼亡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相思。王弗是蘇軾的原配，性格沉靜，知書達理，在蘇軾為官生涯和人格成長中，擔當了賢內助的形象，蘇軾也言“婦從汝于艱難，不可忘也”。然而她卻紅顏薄命，年僅二十七便離開了人世，只給蘇軾留下一生的哀嘆與思念。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后生經歷的坎坷再無人可吐露。但是他們的愛情并沒有因為陰陽相隔而淡漠，反而日益濃厚。因此，經過十年的醞釀發酵，久藏于蘇軾心中對愛妻的思念，終于在她十年忌辰這天爆發，濃縮為一篇悲情的悼亡經典。夜來幽夢，恍惚之間似乎還看到當年的她對鏡梳妝，低頭一笑，面面相對卻只能“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愛情于他們沒有生死之分，只有天上人間。一生中嘗盡千般滋味，唯有念念不忘的愛可以跨越時間與空間，再續前緣。

歷數從古至今多少凄美的詩詞故事，無不在訴說著，愛情是個永恒的主題，卻也是個永恒的難題。從詩經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到漢樂府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從唐詩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到宋詞的“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每一種文化形式都在傳承在同一個旋律。為何愛情總是昔人難舍的話題？因為我們都愛這種本真的情感。這些流傳千古的句子從悠遠的歷史中，從那些文字作品中飄搖而來，現在讀起來仍令人動容，對真善美的熱愛，都表現為詞句中的熾熱的愛情，令人為它的執著而感動。

古人言，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用自然溫厚的心去體驗世間萬物的情感與愛，別讓它被塵囂玷污。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來自內心深處的情歌，是最獨特的人生感悟與力量。

（作者介紹：盧渠，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2015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