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其善
上世紀70年代時期的鄉村很窮,農家的床上基本鋪不起棉絮和布毯,更不用說毛毯了。幾乎家家戶戶都鋪篾席,好一點的人家用青篾席,窮一點的人家用黃篾席。我們家很窮,從我記事起,我們家每間床都是用的黃篾席,從未睡過青篾席。
在我讀初二的那年冬天,我們村終于來了第一個席子匠,是個年輕好看的大嫂,她編織席子時穿著花圍腰,衣袖也戴著花布袖籠。她叫李春花,30多歲,眼睛大大的,水靈俊秀,又是好看的女席匠,她一來就受到村民的歡迎,生意好得出奇,天天都有人候著,往往這家還沒有做完篾活,下家又來接人了。
我們生產隊的大多數人都喜歡她,但我母親說,那是個“狐貍精”。
李春花剛來幾天,還在辦篾片,還沒有編成一張篾席成品時,就出了一點麻煩。
公社下令讓我們大隊排演革命樣板戲《沙家浜》,那時每個大隊都有一支革命宣傳隊。公社派來的導演讓大隊支書找個漂亮的少婦演阿慶嫂,既要出得眾,又要扮相好。大隊陳支書找遍全村人,符合年齡的年輕婦女都摸排了一遍,不是水桶腰,就是瘦得皮包骨,或黑不溜秋,或口齒遲鈍。陳支書把幾個稍微漂亮一點的叫到大隊辦公室,導演一看,都搖頭。
那天,陳支書偶然到我們生產隊來,看到了李春花,如獲至寶,把李春花左哄右騙到公社派來的導演面前。導演一看,兩眼放光,激動地抓住李春花的手說:“我的阿慶嫂啊,你終于出現了!”
李春花是個寡婦,丈夫是“農業學大寨”開山放炮中被炸死的,她是靠外出做手藝活謀生的,根本不懂演戲,雖知道“阿慶嫂”是個好角色,但不能當錢花,當飯吃,就死活不答應,站起來就跑。當時的演戲是政治任務,陳支書答應了公社,就不能打退堂鼓,若演不成戲,就脫不了手。好不容易找到個“阿慶嫂”,說啥也不能讓她跑了。李春花在前面跑,支書和導演在后面追,弄得像電影里的特寫鏡頭。
那時我們放學后剛走到生產隊的曬壩,就見李春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后面追的人又在大聲吆喝,就想追席匠嫂嫂的一定是壞人。正想罵他們,不想后面追的是我們平時最怕的“大官”陳支書,就把罵聲強咽回來。他看到我們,高聲叫喊:“抓住她,幫我抓住阿慶嫂?!?/p>
“阿慶嫂?”我們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因為那時候我們都看過這個樣板戲,知道“阿慶嫂”這個人物。頓時,可親可敬的“阿慶嫂”的光輝形象一下子鉆入我們的大腦,我們幾個人立即將手拉起來,把李春花一下子包圍住。
李春花見跑不掉了,就一下坐在地上,連罵帶喘,她說她不是阿慶嫂,也演不了。她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是出來掙點口糧錢養家糊口的,可沒有時間演戲。說著說著,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凄凄慘慘。
陳支書氣喘吁吁地開罵:“媽的,又不是叫你做壞事。我們叫你演戲,照樣給你錢,并且比你編席收入高。又不勞累,還不劃破手,你還不干?”李春花聽說演戲要給錢,還輕松好玩,才破涕為笑,立馬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她是被窮嚇著了,孤兒寡母要生存,公婆父母要贍養……
整個冬天,李春花都在排戲演戲,很多村民既去看她演戲,又在眼巴巴等著她回來編席子。春花大嫂演戲的報酬由大隊支付,整個排戲的演員中,只有導演和李春花能領到現錢,因為導演和李春花不是本地人,評工分沒有用。其他人全是評工分,可以參與生產隊分工、分錢、分口糧。
春花大嫂有些文化,據說是初中畢業,又聰明伶俐,她演的阿慶嫂還真像,且扮相極佳,大人細崽都愛看。特別是外村人,聽說是一個漂亮的女寡婦演女主角,來看戲的就特別多,有些甚至趕幾十里山路來看。后來附近的鄉都請他們去給各個大隊演出,宣傳隊還掙了不少錢呢。
春節期間,最后一場戲是在我們村作為匯報演出的,戲結束后,春花大嫂還穿著阿慶嫂的紅花衣服,站在絲絲燃燒的汽燈下大聲地說,現在演出任務結束,可以給社員們編席了,她一定抓緊時間,絕不耽誤大家在天熱前用席。這時,已是臘月尾,李春花家里還有公婆父母和孩子,就回家過年去了。
李春花到來之前,我們村還沒有來過席子匠,我們都不知道那么細膩好看的席子是如何編出來的,就很好奇,何況席子匠又是一個讓人喜歡的大嫂。放學后,我們這些小娃兒都涌到李春花編席子的地方,有時看到天黑,常常因為耽擱了打豬草,被母親臭罵。
除我們一幫細娃外,很多大男人都饒有興趣地圍著看。我發現,他們很少時間看編席,多數時間都是在看人。男人們往往看得忘記回家,要等婆娘把飯做好,催促多次后,才戀戀不舍地回家吃飯,于是,村里就有了春花嫂嫂是“狐貍精”的說法。很多次,婆娘們看到自己的男人盯著李春花不轉眼地看,就狠狠地罵李春花“狐貍精”,然后把男人死死拽著拖回家去。
篾席編織是我們這個地方傳統的民間工藝,一般都用慈竹,編出的席子叫竹篾席。篾席匠使用的工具很簡單,只需鋸子、彎刀和一塊木尺和木制的砍刀。木尺量長短,鋸子是用來鋸竹子,使其長短符合要求。彎刀用來剖開竹子和制作席匠需要的各種篾片。木制的砍刀是用來把剛放進去的篾條拍緊。席子匠分為劃篾和編席兩個環節。劃篾和編席都是細致活,技術要求很高,沒有十來年的學習是做不來的。劃篾不好,不是中間斷掉,便是厚薄不勻。編席更是要心靈手巧,花路正確,編出來的席子才結實光滑美觀。
看李春花大嫂編席,簡直是一種享受。制作篾席的工序雖然很繁瑣,但她做得有條不紊。首先是剖竹,碗口般粗的竹子,被她用鋒利的彎刀剖成兩半,再劃出厚薄粗細相等的篾條后,還要含在嘴里,用兩手抓住篾條兩端,撕開成很薄的兩片,一片青篾,一片黃篾。這道工序手嘴并用,看得人們滿口稱贊。
把青篾和黃篾撕開后要分開放,晾曬在陽光能照到的街沿上或院壩里。待水分收干后,才可使用,這樣編出的席子才不會因篾條收縮水分后,變得稀松影響質量。待篾片準備好時,她才開始編席。一般一家編兩床,青篾片編青篾席,黃篾片編黃篾席。
席子匠是一種很巧的細活,要求篾片厚薄均勻,粗細一致。編織要花色翻新,平整光滑,實用美觀。所以,席子匠要比一般的篾匠要求更高,既要聰明睿智,還需心靈手巧,否則,難以學會。所以,席子匠行業就有不少精細的女人,不像其他竹編行業只是清一色男人。
她編織竹席時,都是站著起頭。待篾席有一尺多寬時,就放在干凈一點的院壩上,坐在剛編好的一段席子上編,每編一條篾片,就用一根與席子差不多長的木砍刀把篾條拍緊。一根根柔軟細長的篾片,在李春花手里上下左右翻飛,席子便在她的屁股底下向前延伸。她左手推送篾片,右手拿木砍刀相拍,一送一迎,一推一進,身體也隨著節奏移動。她手上功夫扎實,十分靈巧,編得飛快,看得人眼花繚亂。
她編的席子無論大小,都很緊實,平整光滑,每張席都能編出不同的好看的花紋,漂亮美觀,生意特別好。
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我又去看春花嫂嫂在煤油燈下編席。為了趕進度,春花嫂嫂很多時候都要做夜工,待到嫂嫂收工時,我都舍不得離開。她站起身來,先伸伸腰桿,再活動活動手腳,我看見她身上有些竹屑,手上好幾個細口在冒著血珠,就緊張地盯著看。我不知道春花嫂的手有多痛,臉上滿是同情,眼里連淚都快包不住了。
春花大嫂看我那副傻相,就笑了,輕輕地對我說:“我們一天要在地上坐十多個小時,坐得腿麻腳抽筋,站起來都困難。夏天天熱,坐得周身冒汗,熱得周身長滿痱子,冬天天冷,坐得手腳僵硬。手也整天露在外面,戴起手套又不靈活,沒法干活。所以,冬天的手背和腳跟很多時候都會長凍瘡。手被篾片劃出一點小傷口,淌出幾顆小血珠,實在稀松平常?!?/p>
我好一陣感動,心里久久都是熱乎乎的,回到家里躺到床上,腦中還滿是春花嫂的音容笑貌,很久都睡不著。
我很想春花大嫂到我們家來編席,而我也早就渴望有一床屬于自己的青篾席。見父母很久都沒有動靜,就主動向父母多次提出??刹还芴岢龆嗌俅?,母親都不答應。父親也多次和母親吵鬧,母親就更兇狠地罵父親:“你是不是看上那個狐貍精了?你喜歡她就跟她去!我偏不同意她來,我寧愿出高價去買,也不要她做。”
待到李春花大嫂做完全生產隊的活兒離開時,我們家都沒有請她做。
直到有一天,春花大嫂帶著她的新婚丈夫——那個光棍導演,到我們生產隊來晃了一圈離開后,母親才因為沒有請李春花編席子而后悔,因為她后來咬牙在鄉場上購回的青篾席要比李春花做的貴了很多,且質量也相差甚遠,無論怎么看,都沒有春花大嫂做得漂亮結實。
后來,我們生產隊又來過幾撥席子匠,但我一點都不感興趣。母親也叫過一個給我們家編過席子,我和父母親都覺得他們遠不如春花大嫂做得好,我也不喜歡睡他們編的席子。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