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大學中文系于1918年創建,其師資力量一直稱雄全國,特別在1949年前后,以“五老八中”為代表的一批著名教授,將武大中文系推向鼎盛。而位居“五老”之首的,是系主任劉永濟。
劉永濟,1887年出生于湖南邵陽的貴族豪門,祖父是曾任直隸總督的晚清重臣劉長佑。在政治運動不斷的年代,顯赫的家族背景不僅沒有給他帶來福音,相反使他的晚年生活變得坎坷悲涼。
1932年7月,劉永濟受聘為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1942年任文學院院長、文科研究所主任,并代理過校長。
1949年,62歲的劉永濟,雖然“已覺春光冉冉非”,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令他歡欣鼓舞。進入人生暮年的他,積極靠攏組織,主動進行自我批判,只求自己的人生重獲新生。
這年8月,武漢大學取消校長制,成立校務委員會,文學院院長一職由軍代表、校務委員會秘書長徐懋庸取而代之。
這個徐懋庸,曾被魯迅罵過“昏蛋”“以文壇皇帝自居”,因魯迅《答徐懋庸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一文而聲名大噪。劉永濟對徐懋庸取代他的文學院長,一開始感到不舒服,表面上卻做出一副自命清高、心不在焉的姿態。但他畢竟閱歷深,很快就調整了心態,抱定“忍”“舍”二字,以順應當時“思想改造”和“交代關系”的大流。

晚年劉永濟
1952年6月20日,他以積極的態度書面檢討了自己的出身、所受到的教育以及社會關系。他把自己比作一個“害了幾十年重病”的人,把馬克思、列寧、毛澤東比作醫學大師,下決心要揭發自己的癥候、找出自己的病根,在人生態度與學術思想上徹底改正舊我。
他檢討自己“這63年真白過了,真是虛度一生。但是昨日之我,昨日死了;今日之我,今日才生。那么,我還是三歲的嬰兒,未來的日子正多呢!又正因為是三歲的嬰兒,需要保姆的提攜,所以我以滿懷愉快的心情,來改造我自己,并希望群眾永遠幫忙我,使我隨時在進步。”他還給自己扣上了“地主階級立場”的大帽子,說:“讀了毛選初集,才知道我的確脫離不了地主階級的立場。地主是非常丑惡的名稱,我心中感覺非常痛苦。我在入工會的時候,曾經寫了一封信給徐懋庸先生,說我的‘封建斑點’不知何時才得洗凈,就是痛苦的呼聲。現在到了我洗斑點的時候了,我愿意洗他一個干凈,洗他一個痛快!”
劉永濟的檢討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評,中文系教授劉綬松說:“說以往63年白活了,解放后嬰兒初學,很使我感悟。”語言學家周大璞說:“‘忍’‘舍’二字很當,63年的包袱放下,是真的舍得。”國學大師黃侃的侄子黃焯聯系劉永濟送次子劉茂蕤參軍一事表揚他:“對黨的認識和對祖國的愛護,表現在送子從軍時那種歡送情緒。”經過評議,劉永濟的檢討報告獲得第一批通過。
同年9月,劉永濟又寫道:“經過各種學習和運動,尤其是‘三反’‘五反’、改造思想以及交代關系運動,使我認識了我們恰是當整個舊社會與新社會劃清界限的時候。……我們如果保留一絲一滴舊思想、舊作風、舊習慣,便不能建立工人階級的思想,不能得著明日的歡欣,不能與祖國成為子孫萬代血肉相連的關系。”
劉永濟盡量地順從、歌頌新時代,毫無保留地批判自我。在檢查報告通過后,他感到輕松愉快,寫了《臨江仙·自我檢討后書感》一詞,歌頌共產黨領導下“河山皆錦繡,人物足風流”,并表示自己“人生歸有道,此外更何求”。
劉永濟主動開展自我批判的一腔熱血,被接踵而來的職稱評定潑了一瓢冷水。
1956年6月,國務院出臺了《關于工資改革的決定》,并相應開展評級工作。相對其他行業,大學教授的職級,不僅是工資概念,更隱含著學術水平的分級。
當年教授評級名額控制很緊,全國各類大學,所有專業最終只評出118名一級教授。在武漢大學,歷史學家李劍農、數學家李國平和生物學家高尚蔭等三人,毫無爭議地被評上了國家一級教授,剩下的一個一級名額在中文系的“二劉”中取舍。具體操作湖北省教授評級的關鍵人物羅明,以前是武漢大學地下黨的負責人,當時為湖北省委宣傳部長,他對“二劉”均比較了解。論學問,劉永濟在劉博平之上,又是中文系和國學院的掌門人,還代理過武漢大學校長。但“二劉”的家庭出身截然不同,劉博平出身貧寒,其先人是在河邊勞動的漁民;劉永濟的先祖經商發家,祖父劉長佑鎮壓過太平天國,曾任清朝兩廣、直隸、云貴總督,父親劉思謙做過幾任知縣,也是一名封建官僚。在羅明眼里,劉博平對人十分客氣,對學生、青年不擺架子,劉永濟則多少有些大少爺的派頭。所以,羅明在第一時間就把劉博平作為一級報了上去,給劉永濟只報了二級。
作為封建家庭出身的知識分子,劉永濟把這次評級看得與誥封一般,他獲悉自己被作為二級上報后,心中為之悶悶不樂。而他的同事和學生,更是為他打抱不平。已經鐵定是一級的李國平教授去找羅明,為劉說話,可羅明不買他的賬。李國平又直接去找教育部,教育部的領導質問他,你一個數學教授,怎么對中文系的評級發表起意見來了?這樣,李國平就只得跑到北京大學,找到同樣鐵定了一級教授的著名楚辭學專家游國恩。
游國恩對劉永濟的學問很崇拜,專門給教育部寫了報告,不僅歷數了他的著述成就,著有《屈賦通箋》《文心雕龍校釋》《文學論》《小說法則》《十四朝文學要略》《宋代歌舞劇曲錄要》等專著40余種,指出他在屈賦、《文心雕龍》及詞曲的研究方面,在國內外有很大的影響,甚至說,如果劉永濟先生評二級,我們這些晚輩就只能是四級了!
教育部對游國恩的意見很看重,把報告批轉到了湖北省委宣傳部、組織部,湖北省委來了個折衷,給劉永濟和劉博平都評為介于一級和二級之間的“1-2級”。因為這個不一不二的“1-2級”,劉永濟好長時間都沒開心過。
當劉永濟還在為自己的“1—2級”糾結之時,一場意想之外的政治風暴悄然向他襲來。
1957年4月26日,武漢大學開展了“整風運動”。5月16日、17日連續兩個下午,校長李達邀請八位老教授召開座談會,聽取意見。年屆古稀的劉永濟在會上談了兩個觀點,一是對阿諛逢迎者要嚴加管教,二是學校的民主作風不夠。這種對學校工作的善意批評,卻被誣陷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傾行為。
在后來的反右斗爭擴大化中,參加這次老教授座談會的燕樹堂、袁昌英、劉廼誠被劃為“極右分子”,劉永濟則被劃為一般的“右派”分子,給他的定案結論有三項:(1)咒罵黨、黨員和積極分子,挑撥黨群關系;(2)污蔑黨的干部政策,為右派撐腰;(3)叫囂爭民主、爭自由、爭人權,企圖把運動引向錯誤方向。之后,撤銷了他的政協委員職務,“保留現在的工作,繼續教書,不公開批判”。
對劉永濟的處理意見,看起來比那些“極右分子”要輕,但是,不幸的是,劉永濟終究未能躲過這場劫難,“內定右派”的帽子還是戴到了他的頭上。事后,劉永濟寫了五言古詩《我過倘能補》,委婉地吐露了當時參加座談會,是落入“陽謀”的陷阱,以致進退失據、痛苦萬狀的情狀,表達了自己在人生余年改過自新的決心:“自怨自怍愧,自痛自循撫。黨實遇我厚,我自設阱罟。阱深罟網密,一陷難沖舉。不有大力挽,我必長朽腐。……誓當改故轍,努力追前武。余年未即盡,我過倘能補。”
然而,劉永濟做夢也沒有想到,被劃為“內定右派”,還僅僅只是他走向人生劫難的第一步,更凄慘的人生悲劇在等著他去上演。
劉永濟是享譽詞壇的名家,武漢大學文學院曾專門為他開過“劉永濟與詞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他自小隨姑父讀過古今詞集,奠定了厚實的詞學基礎。吟詠詞章以寄托性情、傾訴心聲,是劉永濟的一種生活方式。在數十年的人生經歷中,他的同窗好友陳寅恪、吳宓、吳芳吉、劉豢龍、程千帆等人,以及胞弟劉永湘,都與他時有詩詞唱酬。
劉永濟對自己的詞作很珍惜,陸續予以結集面世。早在1944年,他的《驚燕集》就受到著名美學家朱光潛的推崇,稱之為兼具周邦彥的“諧婉”、蘇東坡的“明快”、姜白石的“冷峭”。在劉永濟70壽誕之時,武漢大學“五老”之一的席魯思提議刻印詞集以為紀念,并自告奮勇為之作序,邵陽老鄉李劍農也附和鼓動。劉永濟經不起勸,于1963年秋,向中文系副主任周大璞提及此事,經何定華副校長同意,由武大印刷廠刊印,費用由著者自理。
可是到了1964年6月,有人向湖北省委宣傳部報告劉永濟出版詞集一事,得到的答復是:“學校代印,學校就有責任”,要中文系仔細審查詞集內容。系總支立即通知停印,并派專人審讀詞集。
1964年12月2日,武大黨委向省委宣傳部呈送專題報告,將劉永濟的詞分為五類:一是“對解放、對新社會非常仇恨……反動思想相當突出”;二是“散布悲觀、消極、對現實完全絕望的那種沒落情緒”,在詞集中所占比重最大;三是“散播厭戰情緒”,表現為把抗日戰爭寫得非常殘酷、凄慘,把解放戰爭寫得很可怕,反動思想更為明顯;四是“宣傳虛無主義思想”;五是“抒寫封建士大夫的那種生活情調,在寫景或記事中抹上一些淡淡哀愁和無名惆悵”……
最后的結論是,劉永濟詞“絕大部分作品都可以說是有害的,其中有不少作品是相當反動的”。
從此,劉永濟和“三家村”相呼應,拋出反動詞向黨進攻,成了武漢大學的要案。一夜之間,他全家成了階級敵人,妻子和女兒受到牽連。他本人更成了“反動學術權威”“封建遺老”,先是在小范圍內進行批判,后來升級到公開批斗。
1966年的酷暑時節,兩個女兒被勒令將身患重病的老父親從床上拖起來,放在板車上拉去批斗。回到家后,劉永濟跌坐在椅子上,突然放聲痛哭。這位經歷過母、兄病故,愛子夭折,視如珍寶的書籍被焚,貧病交加的逃難……從未落淚的剛毅男人,第一次放聲痛哭。10月2日,吐血屙血不止的劉永濟逝于家中。事隔3個多月,他的夫人,畢業于北京女子高師的黃惠君自縊于自家廚房……
1979年5月,武漢大學為劉永濟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