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之絢爛

林一的鹿

1

北方的夏天，太陽像是一枚巨大的鉆石，發出耀眼灼目的光，不同于南方夏季的悶熱，陣陣風吹，還算舒服。到了夜里，天空低垂，黑色的天幕綴著些許閃亮的星星。

我趴在宿舍的陽臺上看星星，手機屏幕亮起，是爸爸的視頻請求，我才想起今天是月中。在來北方念大學前，我們約好每個月中都要視頻。

“耶？爸爸，爺爺去哪兒了？”

以前，爺爺都會準時出現在鏡頭前，唯獨這次，遲遲沒有看到爺爺的身影。媽媽搶先回話，嗔怪我：“從小你就和爺爺最親，長大了還這么粘他。他和你一樣，忙著上大學呢。”

原來，市里開了個老年大學，爺爺知道后立刻報了名，早出晚歸，比一般的年輕人還忙。“哎呀，我爺爺實在太厲害了。”我在視頻里夸張地喊著，“我得趕緊努力，不然被爺爺比下去就丟人啦。”

媽媽笑著說：“可不是，在你爺爺的影響下，社區里好幾個老頭老太都跟著他去報名了。最近，你爺爺還計劃要學英語，打算以后去國外旅游就不需要翻譯了。”我驚嘆道：“爺爺真是了不起啊。”

“了不起”這3個字是我心中只屬于爺爺的標簽，從小到大，爺爺帶給我無數次的驚嘆，一直是我的人生榜樣。細細回想，第一次意識到爺爺的與眾不同，是在6歲那年的夏天……

2

6歲時的夏天，太陽像火球般炙烤大地，我蹲在小賣部門口不肯走，眼巴巴地看著媽媽：“我想吃那個新口味的雪糕，聽說里面裹著瓜子和花生醬。”媽媽并不買賬，拉著我離開：“你是沒吃過雪糕，還是沒吃過瓜子和花生？”

“可是我沒吃過瓜子和花生醬夾心的雪糕啊。”我癟嘴，想再爭取下，“我就吃一次，試一試味道。”

媽媽沒有理會我，硬生生把我拽回家，我委屈地哭了一路。回到家，正好碰見來串門的爺爺，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后，他拉著我的手往外走：“我帶小鹿出去玩玩，晚點回來。”等我回過神時，已經站在小賣部門前，爺爺指著冰柜里的雪糕，問我：“小鹿，你想嘗哪種雪糕？”

我又驚又喜，沒想到爺爺會偷偷帶我買雪糕，我抹干了眼淚鼻涕，用手指著誘人的包裝袋：“就是那個藍色包裝袋的！”爺爺付了錢，我拿著雪糕小口舔著，甜甜的感覺從嘴里傳到了心里。爺爺摸著我頭，笑瞇瞇地問道：“新口味和別的雪糕有什么不同？”

“陳小鹿！你干嗎呢？”我還沒來得及回答爺爺，媽媽忽然出現在街對面，咆哮聲嚇得我躲在爺爺身后，顧不上嘴涼，大口吃掉來之不易的雪糕。

媽媽沖過來揪我的耳朵，我疼得哇哇叫：“是爺爺給我買的，你怎么不怪他。”爺爺在旁邊打圓場，媽媽才松了手，小聲嘀咕：“爸，你也真是的，為什么要這么寵孩子。”

爺爺把手放在我肩膀上，神情嚴肅：“我不是寵她，小鹿對新事物有好奇心是好事，一個人有好奇心和探索欲才能不斷進步。”

“就是嘴饞，哪兒有那么多道理呢。”媽媽敲了下我額頭，“以后不準你找爺爺要東西吃。”

我不敢多說話，偷偷瞄著爺爺。他穿著條紋襯衣和長褲，理著利落的平頭，眼鏡上找不出一個污點，和那些穿著白色背心和褲衩在樹蔭下打麻將的老人相比，氣質截然不同。就是那件小事，讓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的爺爺有些不一樣。

掛了家人的視頻，我情不自禁地打開手機相冊，翻到我珍藏的那張照片：兩張獎狀，一張屬于爺爺，另一張屬于我。時至今日，關于這兩張獎狀的故事仍然影響著我。

3

“我再也不想上學了，我討厭語文，討厭寫字！”我念一年級時，語文成績倒數第一，老師打了我好幾下手板心。放學回家，我躺在地上耍賴，鬧著不肯去上學。

“是誰不想上學啊？”爺爺踏門而入，把耍賴的我一把抱起，“爺爺可是費了好大的工夫才能上學的。”

聽到爺爺要上學的消息，我忘了哭鬧：“爺爺，你怎么要去上學？你年紀這么大了，真的有學校收么？”奶奶聽了我的話，搶先抱怨：“可不，這么大歲數了，還硬是要去讀書，說是要實現從前的心愿。”

原來，縣政府響應國家政策，開了個掃盲班，爺爺第一個去報名，正式成為學員，和我一樣從拼音漢字學起。我嘟著嘴，不解道：“爺爺，你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呀，上學學習是很累的事情。”

爺爺摸摸我的頭：“以前吃飽穿暖都很難，沒機會去上學，很羨慕讀書人。現在生活條件好了，又有機會了，爺爺當然要去做這件事了。雖然年紀大了，記憶力和理解力不如你們小輩，爺爺可不是會輕易認輸的人，要不要和爺爺比比看？”

看著爺爺認真的臉，內心莫名涌出一股熱血和積極的能量，我握著拳頭，大聲宣布：“我會很努力讀書，才不會比爺爺差！”

起初，大家都覺得爺爺讀書只是圖個新鮮，堅持不了多久就會放棄，但爺爺風雨無阻地學習。一年后，爺爺不僅順利畢業了，還成了優秀學員。當爺爺把優秀學員的獎狀放在我面前時，我也拿出“三好學生”的獎狀，我們兩個人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平手。”

自從這次經歷后，我不再將爺爺當成50多歲的老人，他的心態和想法都是如此年輕積極，強大的行動力常常激勵著我要更加努力才不會被他比下去。記得我曾問過爺爺：“打打麻將，溜溜鳥，不是挺愜意的生活嗎？”

爺爺答非所問，反問我：“你知道爺爺最喜歡什么季節嗎？”

“什么季節呢？”

“雖然人們常常將老年比成冬天，但我最喜歡夏季。生命就該像夏天那樣，永遠充滿熱忱和激情，更何況時代在變革，這也不是只屬于年輕人的時代啊！”

那時，我尚聽不懂爺爺的話，但是我也喜歡上夏天，喜歡那種肆意的熱烈。

4

幾天后，舍友問我上次給她喝的蜂蜜是在哪里買的。我回過神，才想起之前她腸胃不好，我便把自己的蜂蜜給了她一罐，調理身體。

“那個蜂蜜是我爺爺送給我的，不過如果你想買的話，可以去他的淘寶店。”我調皮地笑，“報我的名，也許他能給你8折。”

“你爺爺開淘寶店？這未免也太稀奇了吧。”舍友滿臉驚訝，搜索起爺爺的店鋪，“天啊，還是皇冠店！看來做得很早哦。”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想起爺爺的創業經歷，仍能感受到當時的激勵與震驚。

5

高中時，家里生活條件越來越好，為了照顧我的生活學習，舉家搬遷到市里。奶奶過世后，爺爺也被爸媽接到了家里照顧。

高二時，媽媽告訴我一個大新聞，爺爺打算開個物流公司！聽到這個消息，我還以為是媽媽在開玩笑，畢竟那個時候，大家對物流這個名詞都是陌生的，爺爺怎么會想到開一個物流公司？我迫不及待跑回去問爺爺：“爺爺，怎么會想到要開物流公司？感覺很不靠譜。”

“你當我是太閑了，隨便折騰嗎？”爺爺倒不生氣，認真地對我解釋，“我發現城里的交通雖然發達，但是大件的物品卻不好攜帶運輸。上網查了查，原來是有專門的物流公司做這種生意，但并不普及，所以我想開個物流公司，先從城市到鄉鎮，從小的地方發展起……”

爺爺越說越興奮，拿起紙筆寫寫畫畫，向我展示他的構思，我雖然聽得云里霧里，但卻被爺爺眼里的光芒所折服。爺爺何止是不服老啊，簡直是越活越年輕，不管爺爺是否可以如愿以償，光是這份精神和思考能力已經值得我學習。

后來，爺爺的物流公司沒能做成，不過并不是被家人勸服的，而是爺爺權衡利弊，分析了風險和收入，認為他還沒有做好開公司的準備，主動放棄的。

夏日的夜晚，天上綴著星光，我問爺爺：“爺爺，你會覺得遺憾嗎？”爺爺搖著大蒲扇，哈哈大笑：“遺憾什么？這又不是生活的終點，現在時代變化這么快，爺爺還很好奇未來會有什么更大變革，說不定以后有更合適的機遇。”

我記得那天星空很美，晚風很涼，蟬鳴蛙叫很熱鬧。而我第一次認真思考，我的未來人生注定會比爺爺更長，我該如何在這個時代寫下屬于自己的故事，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呢？

6

一年后的夏天，屬于爺爺的際遇很快就到了。

南方的盛夏，高溫似乎要把人煉化，媽媽抱怨天氣太熱，出門逛街都難。我靈機一動，打開淘寶，屏幕上立刻出現琳瑯滿目的商品：“媽媽，你可以在網上逛，隨便逛。”媽媽還沒反應過來，爺爺倒是先被吸引了，扯著我問：“這是什么新玩法？”

“這是淘寶店，你看上物品后拍下，在網上付款，過兩天快遞就會送過來了。”我給爺爺講解網購的步驟。

“先付錢，這安全么？東西真的會送過來嗎？物品的質量怎么樣？”爺爺戴著老花鏡認真提問，我繼續和他解釋網購的流程，最后爺爺驚嘆道：“稀奇了，以前哪能想到現在的變化啊。”

此后，接連好幾天，爺爺都在研究網購。我打趣他：“爺爺，你該不是想自己在網上開店吧？”沒想到爺爺“咦”了一聲，一拍大腿：“我看行！”

我還記得，那年夏天，家里一共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我考上了心儀的大學；二是爺爺真的開了家淘寶店，專門賣農家自產的天然蜂蜜。店鋪開張時，爺爺特意在門前放了一串鞭炮，透過白色的煙霧，我看見爺爺花白的胡子和頭發，身體也有些佝僂了，但他的笑容里都是壯志雄心，眼睛望向遠方，充滿希望。

爺爺的淘寶店運營的得很順利，看著爺爺近60歲的高齡在電腦前敲敲打打，臉上都是接觸新事物時的興奮和喜悅，和我初學電腦時有相似的激情。

在艱苦的年代，人們最大的追求就是物質上的滿足，難以實現個人價值；到了新時代，衣食無憂，人們漸漸關注精神生活，有所追求。我漸漸明白，社會發展科技進步，被時代淘汰的人不是按年齡大小，而是看心態和思想，主動融入、適應新時代的人無論老少，都會如魚得水。我相信，像爺爺這樣上進蓬勃的老人，一樣能夠抓住契機，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活出新風采。

7

暑假回家，我發現客廳掛著一幅水墨畫：牧童坐在牛背上，悠然地吹著手上的竹笛，黑色的是山白色的是水，簡單靈動，雖是寥寥數筆，卻氣韻生動。我問媽媽：“家里什么時候買了這么風雅的畫？”

“哪里是買的？是你爺爺自己畫的，爸爸覺得不錯，就給裱起來了。”媽媽看著畫，“你爺爺現在可不得了，不只是畫畫，多才多藝著呢。”

我有些迫不及待想見到爺爺：“爺爺在哪里啊，回家一直沒看見他呢。”媽媽看了下時間：“他不知道你今天回來，去上課了，你可以去老年大學找他。”

抱著極大的好奇心，我來到了爺爺的“大學”，四處走了走，越逛越驚訝，這哪里是老年大學，明明有趣又年輕化。專業的舞蹈室，多種樂器課程，還有書法剪紙班，類型豐富。上課的老人，臉上都洋溢著笑，眼神里透著專注，精神狀態不比任何年輕人差。

終于等到爺爺下課了，看著他和一群同齡人說說笑笑的場景，我仿佛看到自己念書的時候，有一群伙伴在一起，有充實的生活，每天都是好時光。

看著眼前一群群談笑風生、精神矍鑠的老人，我想起了前不久看到的新聞：一個企業高薪聘請老年體驗師，最后選出的體驗師有精通ps、office辦公軟件的爺爺，有廣場舞領袖的奶奶，每一個老人都展現出自己的特點以及與年齡不相稱的潮流。

我忽然很好奇，他們是如何打破我們對老人的傳統印象，擁有不遜于年輕人的實力和風采？

8

回去的路上，我和爺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我撒嬌道：“爺爺，你們都這么厲害，給我們年輕人好大的壓力啊。”

“其實你想錯了，并不是我們老人有多大的能耐，還是趕上好時代好政策了。”爺爺捋了下胡子，笑了笑，“社會進步不只是體現在給年輕人更多發展空間，同樣給我們老年人很多關懷和福利。在新環境下，年輕人擁有了大展拳腳的機會，我們老年人同樣能接觸到新鮮事物。這個舞臺是廣闊的，只要敢想敢做，不論年紀和性別，都會有收獲的。”

爺爺拍了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不過，未來還是屬于你們年輕人的！要靠你們去開拓！”

抬眼，日光傾城，我忽然想起泰戈爾的一句詩：生如夏花之絢爛。是的，生命是漫長而璀璨的，即使時代如光速般發展變化，只要我們始終保持一顆昂揚熱忱的心，迎合而不是抗拒這些變化，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