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
我記得開始的夏天還沒有那么漫長,父親也還沒那么肥胖。他更沒有那么粗暴,他還是個壯年的父親。
我記得我的老鵝還沒被父親宰殺。我的老鵝還在和小鵝獨(dú)自覓食。小鵝還小,但它們成為我們家寶貝的時間僅僅半個月。半個月后,它們就被趕到“廣闊天地”里獨(dú)立覓食去了。
它們身上那動人的鵝黃慢慢被白羽毛替代。至于這樣的替代是哪一天,哪個時刻完成的,誰也說不清。就像我,實(shí)在回憶不出父親什么時候打我我決定不求饒的。
我在那座四面環(huán)水的村莊生活到13歲,然后出門求學(xué)。此時我已讀完了小學(xué)五年級和初一初二,也就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初中畢業(yè)生。偏偏那年有了初三,我必須離開這個村莊去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上學(xué)。父親半是高興,半是擔(dān)憂。他害怕我成為一個文也不能武也不能的半吊子。
我離開村莊的那天,村莊安安靜靜的,根本沒有人起來送我,除了河里的那群白花花的呆頭鵝。我揀起一只土坷垃扔過去,沒扔中——它們伸長了脖子嘎嘎叫了幾聲,表達(dá)了它們一以貫之的驕傲。
這是一群新鵝。從去年夏日長到今年夏日的那只和我如朋友的老鵝,被父親宰掉了。這是一群劫后余生的鵝。宰殺老鵝的時候,我目睹著這群劫后余生的鵝開始逃跑,它們張開白翅膀,一只跟著一只,飛快地掠過那清涼的水面。那天,我不會聽到它們驕傲的歌聲。
但到了晚上,它們又在我的呼喚下回到了鵝欄。
我覺得無比恥辱,又對父親的命令無比服從,我甚至還去向父親表功。
我是鵝們的什么?它們知道我扮演了什么角色嗎?我甚至在殺老鵝的時候,悄悄藏起了老鵝一根最長的鵝毛。因?yàn)槲铱吹竭^偉人的手里總是拿著一支鵝毛筆。后來那鵝毛根部的油脂太多,字根本寫不出來。
我多次出賣過我的鵝。
后來鵝沒有了,夏日就變得無比漫長。
再過了很多年的夏日,我的桌上多了兩盆火鶴花。一個叫紅掌,一個叫白掌。突然想到,那天殺我的老鵝時,父親將那老鵝的那對“紅掌”用沸水澆過之后,他嘩啦一下撕去老鵝腳掌上外面的紅皮。那“紅掌”就這樣變成了“白掌”。如我面前的這兩盆悲傷的火鶴花。
大學(xué)里寫過麥地的詩,那全是海子寫過的麥芒。父親問過我:你整天寫的是什么東西?你可不要闖禍啊。我沒有回答他。他搞不懂什么是詩歌,就像我也搞不懂麥地里的麥子為什么那樣戳我的手指。
“詩人,你無力償還/麥地和光芒的情義/一種愿望/一種善良/你無力償還。”
手指的疼痛無法休止,我的詩歌也不能結(jié)束。
記得那個初夏,我抱了本詩集回到家里。母親對于我的回來表示了足夠的熱情,父親不在家,他在鄉(xiāng)糧站看大門呢。我心里長舒了一口氣,這個星期天正好睡懶覺。
第二天凌晨,父親在堂屋對母親說話,沒過多久,父親就和母親在堂屋里吵了起來,父親叫母親叫醒我,母親不同意,說我昨天晚上看書睡得很晚,父親說,年輕人要睡多少覺,睡得多只會變成懶蟲。母親說,他已經(jīng)做先生了,還要出豬灰,讓人家笑話的。父親聽了這話,竟然吼了起來,笑什么話,將來文能武不能,更讓人家笑話。父親的哲學(xué)是,一個人要“文能武也能”,而我這樣,只能文不能武的人,將來吃飯都成問題。出于賭氣,我迅速起了床,只吃了一小碗米疙瘩,母親叫我再吃一碗,我賭氣不吃了。父親把一根扁擔(dān)遞給我說,餓不死的。
清晨的村莊還是很安靜的,我晃蕩著糞桶就直奔我家的豬圈。我是很熟悉豬圈的,小時候要把撿來的豬屎往豬圈里倒,還要把拾來的豬草往豬圈里倒。上了高中,我就不怎么到豬圈去了,一是我寄宿了,二是我要考大學(xué)。足夠的理由使得我遠(yuǎn)離了豬圈,沒有想到的是,父親還是把我逼到了臭氣沖天的豬圈。
父親打開了豬圈的后門,我在他的指揮下動了兩灰叉,剛才還濃縮在一起的臭氣就涌到我的鼻孔里、頭發(fā)里、身體中,早晨那一碗米疙瘩差一點(diǎn)吐出來。父親見我這樣,呵斥道:你可真的變修了,人家公社里的大干部也能做的,你怎么就不能做了?
我家的豬圈是在小河的一邊,豬灰可以直接上船的。也許是我和父親有了比賽的意味,也許是我怕鄉(xiāng)親們看到我勞動,反正我挖得比父親快,也比父親多,太陽有一竹篙高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把一豬圈的灰出完了。拔船樁的時候,父親問我,怎么樣?我沒有回答他,看著河水,我熟悉的河水虛幻,我熟悉的手掌火辣辣的疼痛。
船靠穩(wěn)了,就剩下兩項(xiàng)農(nóng)活了:挖灰和挑灰。我都不愿意做。父親根本就不和我商量,把扁擔(dān)給了我,意思是我挑。糞桶的重倒是其次,更讓我為難的是,田埂上全是肆意瘋長的油菜,它們拼命阻止我前進(jìn),頭一桶豬灰挑過去,我簡直就要癱了。待到小河邊,父親說:怎么這樣久?我撒了一個謊,說肚子疼了。第二桶過去,我還是回來了這么久,父親又問了一句,我還是說肚子疼。父親的臉色頓時就變了,說:懶牛上場,尿屎直淌,我看你真是懶到底了,這樣吧,我來挑,你來玩。
我就是被父親的這句話激怒了,堅(jiān)決不同意把糞桶再給父親,最后一糞桶的豬灰上去,父親把手中的灰叉遞過來,叫我平一平。我平完了,把灰叉扔到了麥田深處,麥子長得太高了,一口就把灰叉吞沒了。
回去是父親撐的船,到了家,父親叫我回家,自己還在河邊洗了船,洗了糞桶。他沒有問那把灰叉的下落。當(dāng)天晚上,勞動了一天的父親連夜回了鄉(xiāng)糧站,而我則是沒有洗腳沒有吃飯就爬上了床,明明是累,可怎么也睡不著覺。手疼,肩疼,腰疼,腿疼,酸痛令我連翻身都很困難,半夜里剛睡著了,我就聽見站在我家麥地中的那把灰叉對著我喊,疼!我的眼淚禁不住下來了,這一年,我十九,父親六十六。父親有意這樣做的,本來運(yùn)豬灰要在六月底,麥子割了,平田栽秧的時候才用得著豬灰。可六月底我還在學(xué)校教書,父親肯定是怕逮不著我,就決定請假,利用星期天“修理”我一番。
今年我回家掃墓,父母的墓前后不過兩百米,就是我和父親當(dāng)年出豬灰的地方。已是別人家的責(zé)任田了,那把扔在麥田深處的灰叉,現(xiàn)在什么地方呢?
肥胖的夏日是不愛運(yùn)動的,就像肥胖的父親,他一運(yùn)動就氣喘吁吁。
后來雨季就來了,雨是父親愛出的虛汗嗎?
那么大的汗珠,不,那么大的雨點(diǎn),都是比蠶豆還大的雨點(diǎn)。
對,是蠶豆,而不是黃豆。不是比黃豆大的雨點(diǎn),而是比蠶豆還大的雨點(diǎn)。啪嗒啪嗒,冷不丁地,就往下落,從來不跟你商量,即使縣廣播站里的那個女播音員說了多少次“三千米上空”也沒用的。想想也夠了不起的,如果那比蠶豆大的雨點(diǎn)是從“三千米上空”落下來的,那當(dāng)初在天上的時候該有多大?比碗大?比洗臉盆大?還是比我們的圓澡桶還要大?
啪嗒啪嗒。雨下得急,正在“發(fā)棵”的水稻們長得也急,還有那些樹,大葉子的樹,小葉子的樹。比蠶豆還大的雨點(diǎn)砸在它們的頭上,它們一點(diǎn)也不慌張,身子一晃,比蠶豆大的雨點(diǎn)就彈到地上去了。地上的水,流成了小溝。而原來的小溝,變成了小運(yùn)河。原來的小河成了湖——它把原來的可以淘米可以杵衣的木碼頭吃下去了。
比蠶豆大的雨點(diǎn)就這樣,落在水面上,砸出了一個個比雨點(diǎn)還大的水泡。那水泡還會游走,像充了氣的玻璃船,跟著流水的方向向前走,有的水泡會走得很遠(yuǎn),如果它不碰到浮在水面上的幾根麥秸稈。
母親很生氣:天漏了,一定是天漏了。那些無法干的衣服,那些潮濕的燒草,那些無法割來的蔬菜,都令母親心煩意亂。但母親生氣的時間常常不會太長,她為了這個小暑的“雨季”早儲備了足夠的腌制雨菜。所謂雨菜,是指菜籽收獲后,掉在地上的菜籽萌發(fā)的嫩油菜。母親把落在田埂上和打谷場上的它們連根拔起,然后洗凈腌好貯藏起來。
有雨菜還不夠,母親抓起一把今年剛曬干的蠶豆,蠶豆還青著,但很堅(jiān)硬。母親把菜刀反過來,刀刃朝上,夾在兩只腳之間。將干蠶豆放在刀刃上,然后舉起桑樹做的杵衣棒,狠狠砸下——蠶豆來不及躲閃,已被母親劈成了兩瓣。隨后,母親剝?nèi)バQ豆衣。棲在竹籮里的蠶豆瓣如黃玉,光滑、溫潤。
外面,那比蠶豆大的雨點(diǎn)還在下,比雨點(diǎn)還大的水泡瞬間產(chǎn)生瞬間破滅,但已和我們無關(guān)了。母親做的腌雨菜豆瓣湯已盛上了桌。這咸菜蠶豆瓣湯,極咸鮮,極糯,極下飯。
夏日年年會來,雨季也年年會來,比蠶豆大的雨點(diǎn)也會落到我的頭上,但親愛的母親,已離開我的母親啊,我不吃這咸菜蠶豆瓣湯已有13年啦!
肥胖的夏日還在繼續(xù)。我已離開河水多年,但到了深夜,我總是聽見水在自來水管中低沉的嗚咽。它肯定在懷念童年的四季,城市之外的萬物,還有我的破碎的夏日時光。被加工過的水在自來水管中奔突著,仿佛一顆隱忍的心——誰能償還我?償還那個在河面上拼命叫喊的少年?
我和父親說的話不是太多。他總是跟我說起民國二十年(1931年)上的大水,從天而降的大水淹沒了我們的村子,父親用一只小木桶把我的爺爺救起。
1991年,我想離開學(xué)校去新疆石河子市(到現(xiàn)在我也沒去過石河子市,因?yàn)槲业脑姼璩30l(fā)表在那個城市的一個小刊物《綠風(fēng)》上,我?guī)缀豕虉?zhí)地要遠(yuǎn)離家鄉(xiāng)去石河子)。我討厭我熟悉的生活,可肥胖的父親中風(fēng)在床。夏日的雨無窮無盡,洪水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困住我的村莊。鄉(xiāng)親們夜以繼日地筑堤抗洪,我什么也不會,如一只困獸坐在父親的身邊讀湯姆斯·伍爾夫的《天使,望故鄉(xiāng)》。這本書是我第一次去北京買的。我記得那個書店在天安門前,叫“三味書屋”。這本書的翻譯者叫喬志高。
尤金,我就是《天使,望故鄉(xiāng)》的尤金。那年我24歲,這本書徹底地改變了我。洪水漫過了河堤,抗洪物資按照人口均勻分配到每一家。就在那一年,父親和我都是第一次吃到火腿腸、方便面、凍雞。對于肉食,中風(fēng)的父親依舊吃得很歡。貧困中長大的父親把肉食當(dāng)成他的菩薩。
再后來的夏天就是第二年(1992年)的大旱,父親從病危中再次挺過來。
1994年的夏日無比酷熱,肥胖的特征從父親身上慢慢消失。我得一次一次為父親洗澡。那一年為他洗澡的時候不再困難,他也習(xí)慣了我的用力方式,我也習(xí)慣了我熟悉的生活,我以為漫長的夏日就這樣每年如此冗長了。
魂兮已經(jīng)失去,魂兮能否歸來。熬過了1994年的酷熱夏日,父親去世在9月的一天下午。我一直沒有哭泣,直到6年之后,我開始寫我的父親。
寫完那篇《半個父親在疼》的深夜,我捧著文稿,任由淚水滾過我已發(fā)胖的身軀。窗外的晚飯花已經(jīng)結(jié)籽,夜風(fēng)吹過,那些黑色的籽在我那狹小的庭院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貪L動。
現(xiàn)在,我不和父親一起度過肥胖夏日的年頭有32年了,父親離開我快24年了。而我也開始肥胖,必須獨(dú)自度過這漫長的沒有天使的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