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康
古人似乎比今人要有情調情趣一些,拿取名來說,不論是人名還是地名還是物名,都很有家國情懷、文化內涵和詩情畫意。比如,他們給鄉村、故園就取了一個很雅致的別名:丘園。這兩個字在古典詩文中經常可看到,最有代表性的是唐代詩人李商隱詩句:“世間榮落重逡巡,我獨丘園坐四春”。意思是說,人世間的榮華會隨著時間周而復始地出現或消失,我就獨自在鄉下老家坐看風云變幻好了。寄情山水,是古人慣常的生活態度之一,涵蓋山水、田疇、阡陌、房舍等諸多鄉村元素的“丘園”,自然就是安居樂業、耕讀傳家或功成身退、休養生息的首善之地了。
今天生活在城市的人們,對鄉村也是心向往之的,致使鄉村游十分火爆。這當然得益于美麗鄉村的建設成就,受惠于現代化交通工具的普及和道路的四通八達。在鄉下可以懷舊思古,可以體驗鄉愁,還可以品評農耕文化殘留的余味。同時,也遠離了城市的喧囂,消減了心氣的浮躁,求得清凈與安寧。但這一切都只是短暫的調節,當最終不得不回歸固有的生存環境,繼續在生活中奔波勞碌,在矛盾中左沖右突時,有些人或許還會更加的煩躁、焦慮。
為什么呢?因為這些人去到鄉村,也僅僅是觀山望水、玩樂吃喝而已,沒有在“丘園”獲得更重要更本質的東西。前賢認為:山水田園不僅僅供人游玩,更會給人以涵養。養什么?養生是一個方面,更主要的是“養素”——修養真性情和素樸的生活品質,保持生活的原色。正如嵇康說,“志在守樸,養素全真”。
丘園養素,很多人會理解為歸隱深山,徜徉林泉。對真正注重養素的人來說,當然也會有“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文人天性,也會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遁世閑情,但他們更看重山水田園對人精神深處的滋養,對現實的尋常生活的反照。所以,他們就不僅僅滿足于“飽眼福”,而且要讓其鑲嵌或烙印在心中,即所謂的“胸有丘壑”。由此看來,養素者不完全是掛印還鄉的陶令公、辭官不仕的介子推、梅妻鶴子的林逋、急流勇退的范蠡;丘園也不完全是桃花源、綿山、定陶、孤山……
我以為,養素和歸隱的根本區別是:歸隱者多是消極避世,為的是遠離塵囂,躲開社會矛盾,安頓自己懷才不遇或傷痕累累的身心,往往有很強的個人目的,要么是自視清高,不入俗流,要么是躲災避禍,明哲保身,要么是換取清譽,名垂青史,要么雪藏自己,以待天時……;而養素者是為了“提純”,讓自己靈魂純凈,思想純粹,志趣純潔。在提純自己精神世界的同時也在提純社會風氣,助力社會進步。他們的思想活躍在圣潔之境,但卻在人間煙火中有滋有味地生活,當然也要直面社會矛盾,只不過要安之若素一些。出世與入世,只是人生態度而已,不是判定養素與否的標準,也不是判定高人雅士與市井俗人的標準。所以才有“大隱隱于朝,小隱隱于山林”一說。
素,是指人或物的本色,引申為本真、質樸、單純、素潔等等。養素,就是涵養骨子里的人文精神,尋常中的美好情愫,凡俗中的高貴本色。人類在不斷進化的過程中,社會越來越進步,但也不可避免地導致人心越來越復雜,人性越來越多元。一如當今之世界,雖然科技高度發達,文明程度飆升,但利益至上、弱肉強食、物欲橫流、道德退位等仍是全球性問題。于是,就有人在厚古薄今,有人在懷古傷今,有人在呼喚“人之初”,也有人在為“獨善其身”而修身悟道。修身悟道也是養素。
養素的實質是養心,養一顆樸素、純潔、天真的心——素心。
元人馮子振寫過一首叫做《西湖梅》的詩:“蘇老堤邊玉一林,六橋風月是知音。任他桃李爭歡賞,不為繁華易素心”。表面看來,是在贊美梅花不追逐名利,不改變初心的高潔清雅,實質也是在隱喻人的修為,“蘇堤”、“六橋”不就是丘園嗎?“不為繁華易素心”不就是養素嗎?
“丘”是山丘,不一定要名山勝水,尋常山水更有熟悉感和親和力;“園”是田園,不一定要披錦織繡,有老屋有鄉親有炊煙有雞鳴犬吠就是最好的人境。養素貴在一個“養”字,慎獨守恒地養、潛移默化地養,潔身自好地養。對心底澄凈、素心如雪的人來說,處處行來皆丘園,時時均可養素心,養出的涵養、學養、修養是骨子里的,以純潔心靈,豐富內心,善待人生。所以,完全沒有必要刻意去作地理上的選擇,也不必擺出一個“大養特養”的架勢,總是隨心順意為好。
左手玫瑰 右手青菜
近日應邀到一個知名的酒業參觀,了解白酒的釀造流程。近水樓臺,一路都在免費品嘗濃度不等的原漿美酒,不知不覺就有了一點醉意。陪同的企業老總是個文化人,他說,此乃飲酒之最佳狀態也。恰如人生,醒著,看到的全是現實,夢中又多是不著邊際的浪漫,只有酒至微醺,才在現實與浪漫之間找到了一個契合點,既立足于現實之中,又情逸神飛,思接千載。在商言商,釀酒夸酒,說得有點玄乎卻不無道理,無意間卻引出一個現實與浪漫的老話題。
當學生時,老師說李白的詩是浪漫主義,杜甫的詩是現實主義。對照文本閱讀理解,對這兩個詞才有了基本的認知。以為李白的縱酒、狂放、愛幻想就是浪漫,而杜甫的悲苦、哀愁、憐憫心就是現實。浪漫之李白的形象就是“白日放歌須縱酒”,而現實之杜甫的形象就是“百年多病獨登臺”。同是酒宴,李白說“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就是浪漫,而杜甫說“朱門酒肉臭”就是現實。
在當時的我看來,浪漫最典型的場景就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現實最典型的狀態就是“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經歷幾十年人世滄桑人生起伏走到今天,才發現過去對浪漫與現實的理解其實都是膚淺和片面的。
《浮生六記》作者沈復,是古代一個典型的浪漫主義文人,與妻蕓娘情深意篤,志趣相投,可謂一對神仙眷侶。最初的日子家道尚可,婆媳相處也還和諧,有不受現實困擾而浪漫下去的先決條件,故攜手云游,詩詞酬唱,琴瑟和鳴,雅致之極。蕓娘喜歡在夜間聽隔壁滄浪亭的水聲,沈復居然就帶著她到隔壁去租房消夏,“課書論古,品月評花”,過“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悠游泉石,煙火神仙”的日子。難怪季羨林先生要說《浮生六記》是“一部是貴在心靈之自由的記錄,寫布衣寒窗的風月往事。”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浪漫吧?
但我們不應忽視和浪漫形影相隨的還有一個“現實”。浪漫是一個易碎品,會被“現實”很輕易擊碎。還是拿沈復夫婦來說吧,當后來的蕓娘因為過于浪漫而離經叛道(比如女扮男裝趕廟會,陪丈夫一起出入青樓為其選妓為妾等等),為公婆所不容,被逐出家門。沈復只好挈婦將雛地四處顛沛流離。處窮困潦倒之境,再也沒有花前月下玩小資情調的雅興了,丈夫得從書齋里分心稻粱謀了,妻子也只關心開門七件事。最后,蕓娘于貧病之中很現實地早夭,才情與恩愛只能帶到天國去浪漫了。
古人如此,現代人也免不了要在浪漫與現實的糾葛中彷徨、掙扎。由沈復的《浮生六記》,我想到了當代著名詩人流沙河的詩作《故園六詠》來,其中一詠為《中秋》,詩人這樣寫道:
屈指今夜中秋節,
叫賢妻快來窗前看月亮。
妻說月色果然好,
明晨又該洗衣裳,
不如早上床!
本想浪漫一把,但妻子的世界卻是十分的現實,詩人只有屈就從俗了——洗洗睡吧,月色好不好,與我何干!
生性浪漫的外國人也有浪漫不起來的時候。埃及有一部電影叫《僅有愛情是不夠的》,講述的也是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一對平常人家的大學生海誓山盟地相愛了,但畢業后卻一直在求職路上疲于奔命,四處碰壁,深陷困境。終于,男子移情投入富婆的懷抱,無奈之下女孩也被迫墜入風塵,愛情終于被現實背叛。嚴酷的生活向他們提出了一個問題:一句“我愛你”就能使心靈安靜、幸福滿足嗎?顯然是不能的,因為愛是在衣食無憂的前提下才有的奢侈品。貧賤夫妻百事哀,雖然一時的衣不遮體可以相擁取暖,短暫的食不果腹也可以飽餐精神,但能維持多久呢?
筆者認識一對年輕情侶,婚前女孩老是埋怨男友不懂浪漫,情人節也不送玫瑰花。婚后第一個情人節,小伙子興沖沖地買了一大束玫瑰花回家,欲給妻子一個驚喜。想不到妻子把玫瑰花扔在地下,怒火中燒地罵道:“我懷孕五個月了,還不如買一只老母雞給我補補呢,動這花花腸子有啥用?”
玫瑰花是美,但只能觀賞,不能食用,老母雞雖然俗氣,但畢竟可以熬一鍋湯滋補身體,浪漫與現實一下就涇渭分明了。婚前看重浪漫,婚后就不得不面對現實。正如朱德庸所說:“浪漫主義者買有關愛情的書;現實主義者買有關婚姻的書;烏托邦主義者則買愛情與婚姻的合訂書”。從愛情走入婚姻,也就從浪漫邁進現實,慢慢就會發現,愛情,并不是人生唯一的主旋,還有更多的價值追求和意義體現,當然也會有更多的困苦和無奈。只不過在過度物化的今天,看似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的愛情,已是速食充饑的廉價方便面,沒有多長的保鮮期和保質期了。
浪漫與現實其實是可以并存可以相容的。在街市,我常常會對那些菜籃子里面既放蔬菜也放鮮花的女性行注目禮。我也會對那些拿起鋤頭能種田地,拿起筆桿能寫詩文的鄉村“秀才”、那些來自底層的歌手滿懷敬佩。或許,他們才是真正弄明白了浪漫與現實的關系。而他們正在做的事情,就是盡可能把浪漫與現實之間的落差縮小。
代表物質與精神的現實與浪漫,是人最基本的需求,缺一不可。二者看起來是一對矛盾,實質上是既相互排斥又互為作用的。現實是浪漫的基礎,浪漫則是對現實欠缺的理想空間的一種填充,是對現實達不到的美好境界的完善與超越。
玫瑰,我所欲也;青菜,亦我所欲也。左手玫瑰,右手青菜,人生好境大致如此。因此,坦然面對嚴峻的現實,追求恰如其分的浪漫,既腳踏實地,又不放棄夢想,當是可取的態度,也是應有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