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飛過薔薇

王舉芳

正在路上走著，忽然聞到一股香氣，是薔薇香。停住腳步左右尋看，卻不見薔薇的一點影子。不甘心錯過一場姹紫嫣紅的邂逅，于是循著香氣拐進一條小巷。呀！薔薇花開得滿墻都是，幾只蜂蝶在花叢里歡快地穿梭飛舞。

駐足流連，在久違的香里久久凝望。

記得那時上中學，新校園尚在建設當中，圍墻還沒全部建起來，在最后一排教學樓附近，有十幾米只是用鐵絲網來來回回簡單地圈了幾道。春天的暖四處流淌，這個有些荒涼的角落也熱鬧起來，長滿了雜草，有一些不知名的蟲不時鳴叫。那是個周末，我和幾個住校的同學在校園里閑逛，走到荒草處，看見學校的一位保安大叔在那里除草，忙得汗流浹背。我們也蹲下身薅起草來。

一個星期后，我們再去那里，幾株像玫瑰又像月季模樣的花兒栽在了鐵絲網內側，有幾朵花已開放，有紅色的，也有粉色的，站在枝頭像好奇的孩子打量著我們這些陌生人。我們歡喜極了。我們幾個女生毫不夸張地喊著：“真美！”每一個女孩子都有愛美的天性。于是這個角落成了我們常常光顧的地方。后來知道這些花是薔薇花，是保安大叔栽種的，他說學校雖然還沒完全建好，但學校的每個角落都要美美的。

薔薇花長得十分歡喜，絲毫不在意把它栽在了偌大校園一個隱秘的角落。初夏到來的時候，薔薇花枝攀爬上了鐵絲網的一半，花已十分繁茂，叢叢、簇簇，開得熱鬧、燦爛、盡情、忘我、不自知。

大課間或是晚自習后，同學們三三兩兩來到這個往日最不起眼的角落，讀書、談心或追逐嬉戲，身心在這一刻完整的放松。我們這些住校的學生更是鐘愛這個別樣的校園角落，有個女生給這個角落起了一個名字：薔薇巷尾。我們問她為什么叫“薔薇巷尾”？她說你想啊，當你在一條巷子里走著走著，巷子悠長得仿佛沒有盡頭，你有些疲憊，也或者還有些情緒低落，你想歇歇，可沒有駐足的地方，你有些無奈地堅持著，你終于快要走出巷子了，一墻薔薇花燦然出現在眼前，看到那么美麗的花，你的心情是不是忽然就格外明朗了呢？就像學習了一天的我們，來到這個薔薇花巷尾，是不是身心輕松許多。

我們默許。其實有沒有名字或者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關系呢？關鍵是這個不起眼的角落因了薔薇花的存在，成了我們休憩的樂園。

鐵絲網拆掉時已是薔薇花開敗后的初秋。因為要建墻，薔薇花纏繞的藤蔓都被修剪掉了。我們有些擔心來年的它們還會不會開成美麗的花墻。保安大叔說，不用擔心的，薔薇很皮實，明年它們會長的更好的。

薔薇花仿佛看出了我們的擔心，修剪后的枝丫處沒多久就冒出了嫩綠的枝兒，冬天到來的時候，枝兒已能伸展到墻上了。保安大叔找來一些木棍作支撐，挨著墻搭起架子，他說這樣等薔薇花爬滿架子，同學們就能在薔薇花架下讀書學習或休閑了。我們齊刷刷望向他的目光充滿了感激。

有一位同學芬，她幼年喪母，后來她的父親另娶，繼母不想讓她繼續上學，想讓她早些掙錢幫襯家里，芬堅持上學，繼母便開始設立各種屏障，比如不給她做飯等。我們住校生兩個星期回家一次，芬學會了自己攤煎餅，煎餅包好，然后拿上一個咸菜疙瘩就是兩周的餐食。有一次我和芬坐在薔薇花架下，看她有些憔悴的樣兒，問她是不是覺得很苦。她說不。她抬頭望著滿架薔薇花，說：“你看這薔薇花也沒有舒適的環境，但它靠自身的努力，開得多美。我喜歡它的倔強與頑強。”芬后來考上了軍校，是我們學校第一個考上軍校的女生。

三年前經過中學所在地，下車循著記憶找過去，卻不見了當年學校的影子，打聽路人得知：幾年前學校合并，校園就空了下來，后來被承包做了廠房，再后來就建成了居民樓。心忽然有些凄然。那些薔薇花，它們還好嗎？

幾個少年跑過來，指著墻上的薔薇花好奇地問：“這是什么花啊？”我告訴他們這叫“薔薇花，是一種自信、陽光的花。”

隨風搖曳的薔薇花映著藍天白云，盡情綻放著屬于自己的生命色彩，不卑不亢，那么端莊、瀟灑、大方，不爭不妒，兀自美麗。

童年的時候，我家曾栽種過一株薔薇花。是一株野薔薇。父親春天在山里干活時帶回家的。他說看著這株薔薇被采石機挖出來，孤零零的在那里，很可憐，就把它帶回來了。野薔薇像玫瑰一樣渾身長滿了密密的小刺。父親把它栽在了院子的南側。

野薔薇似乎不太習慣在庭院里生活，從春天到秋天都快過完了，它還不發新芽，一些殘存的老葉子隨風飄搖，展示它往日曾是多么勃勃生機。有一次我過去看它，用手撥開葉子看葉腋間有沒有新芽，不小心被它的刺扎到，絲絲的疼。我有些生氣，對父親說：“這野薔薇拔掉算了，不死不活的，還扎人。”父親說，誰讓你去招惹它的，扎你不多。頓了頓，父親又說，這野薔薇是還沒適應咱家的環境，等它緩過勁兒，一定會開出美美的花的。

第二年春天，果然像父親說的，氣溫才暖起來，野薔薇就長出了綠油油的枝芽兒，那枝芽兒長得很壯實，上面滿是細密的毛刺兒，讓我不敢靠近。春末夏初的時候，野薔薇的枝頭竟然鼓出了好多花苞。這讓我們十分驚喜。

野薔薇終于開花了。野薔薇的花相比園藝薔薇顯得有些單薄，是單瓣的，初開是粉色的，越開顏色越淡，最后近乎白色，嫩黃的蕊兒，一桿花枝上會開五六朵花或者更多。野薔薇的花開得正好的時候，母親拿了剪刀來剪下一些花朵放進籃子掛起來晾曬。母親一直是愛花的人，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不疼惜野薔薇。

野薔薇真是開花高手，一朵朵，一簇簇，挨挨擠擠，引來蜜蜂在花間穿梭，整個院子里飄蕩著淡淡的香。

轉眼暑天到來，野薔薇還在稀稀疏疏的開花。那一天，母親剪了幾朵新鮮的野薔薇花放進盆里洗凈，切成細絲放在碗里。我問母親這是要做什么。母親說，做薔薇花粥。我驚訝的瞪大了眼睛。母親摸摸我的頭說，等著，薔薇花粥可香。

母親把大米淘洗干凈放進鍋里加入一些清水，點火慢慢熬煮，等大米熬成稀粥，母親把薔薇花絲倒進鍋里，又加入一些白糖繼續熬煮。薔薇花香隨著氤氳的熱氣四處飄散，別樣誘人。粥終于熬熟了，母親給每人盛一碗。我們還是第一次喝野薔薇花粥呢。粥似乎涼的特別慢，我有些迫不及待了，拿湯匙舀一小勺放進嘴里吸溜，頓時，滿口清爽，別樣的香、甜。

那個夏天，母親經常用新鮮的野薔薇花做花粥。悶熱的季節因了這花粥，似乎清涼了許多。后來才知道，用野薔薇花做的花粥，有清熱解暑的作用。

我喜愛上了野薔薇。在日記本上用鉛筆畫下一朵野薔薇花，并鄭重地寫上宋朝金梁之的詩句：“盡道春光已歸去，清香猶有野薔薇。”

野薔薇花開敗后，不像園藝薔薇花開敗了就開敗了，它會結出果實，嬌艷的紅色果實像另一種形式盛開的花，煞是好看。

改建房子，父母把那株野薔薇送給了一個看山人。看山人把它栽在了他居住的半山腰的屋旁。而它的芬芳，總會在某一個瞬間，隨風飄進我的口鼻，依舊是清新的獨有的香。

小區里修路，只好順著樓間的夾道走，忽然看見一團粉色的云，緊走幾步，原來是薔薇花。這些薔薇花是從隔壁小區的一戶人家的院子里翻墻而過的，是“客人”，它卻開得那么自在，藤蔓纏繞的無數花枝垂下來，紅暈淺透，滿枝燦爛，芬芳怡人。

幾位老人在薔薇花下坐著閑聊。一位老人說這是“墻內開花墻外紅。”另一位老人說這叫“墻內開花墻外香。”我說您們說的都對。他們都笑了。

走過幾步還禁不住回望，不知怎的，唐代詩人高駢的《山亭夏日》在耳邊回蕩：“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

自古以來薔薇花就是一種名貴又親民的花，無論在山間、路邊、公園、小院，還是灌木叢中，都有它千媚嬌倩的身影。

薔薇花還是文人墨客喜歡的花，于是薔薇融進了詩人的篇章。有的詩人拿它排解心中的愁苦寂寥，如元代馬致遠的《落梅風》：“薔薇露，荷葉雨，菊花霜冷香庭戶。梅梢月斜人影孤，恨薄情四時辜負。”也有詩人借薔薇花表達相思之情的，還有倚在薔薇花身旁呢喃自己的惜春情懷的，當然，也有用薔薇勵志和修心養性的等等，皆因詩人性格不同和當時的處境不同而各有情緒和華彩。

余光中先生將英國詩人西格里夫·薩松的經典詩句翻譯為“心有猛虎，細嗅薔薇。”可見薔薇花的美是多么令人心動，要不然老虎在細嗅薔薇的時候，怎會變得柔和了呢？心懷雄心忙碌在奔向夢想的路上，也會被溫柔和美麗折服，甘愿在那一刻靜下心來感受美好。

然而，不管人們如何喜愛薔薇花，它終歸是寂寞的，和宋朝黃庭堅的詞一樣寂寞：“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換取歸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薔薇花開，薔薇花落，就像曾經蔥蘢的初戀，多數最后只剩下一個人獨自悼念那份美麗的枯萎。苦苦守護的愛情消失在沒有花香的季節，但總會有人依舊癡癡等待明年的薔薇花開放，期盼著愛的回歸。薔薇花般的歲月，愛也幽幽，恨也幽幽。

此刻，風還未搖動薔薇花，香，已然亂了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