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惟楚
71歲的史安俐在過去三十年里先后患過三次癌癥:乳腺癌、直結腸癌、三陰乳腺癌,分別在39歲、56歲、68歲。
中國幾十年關于癌癥的抗爭和徘徊、損傷和恢復、失敗和希望都被寫在她的身體上面。
史安俐這樣告訴你——
患癌的事傳遍了衛生部
39歲那年,身體傳遞的信號讓我第一次意識到,癌癥如此具體可感,它是有形狀的,楔進了身體組織里,從某個中心呈弧形不斷向外擴散。
確診是在比利時完成的。
1986年,我作為國家衛生部的公務員,在安特衛普市(比利時港口城市)參加世衛組織培養管理干部國際培訓班。一天晚間洗澡,我摸到了左側乳房,它不是光滑的,能摸到一個不規則的腫塊,老師上課講的“(皮膚摸起來像)麻袋片”“腫塊邊界不清”一下在腦中變得無比清晰。
授課老師推薦了首都布魯塞爾的醫院,我現場做了生物活檢,沒有打麻藥,活檢針跟餐叉的尖差不多粗,“啪”地戳進去,一塊肉被拽出來,疼得我都不能呼吸。
20分鐘后,結果出來了。我得了乳腺癌,有一塊很大的腫瘤,而且發現了淋巴轉移。
天“倏”地一下就暗了,我的第一反應是,我是公派的留學生,得跟組織匯報。我沖出醫院,哭著往大使館趕,驚動了部長和司長,連同我愛人都被叫去一起商量,最后大家統一意見,讓我回國治療。
那時,治療手段和康復知識都有限,人人“談癌色變”,即使在我們衛生系統內部都不例外,我患乳腺癌的事傳遍了整個衛生部。部里我算是第一例患癌癥的,連部長也來病房探視。
如果沒有那次意外,在歐洲的學習結束之后,我將直接進入世界衛生組織工作。那時我已經通過了面試,只等畢業和后續手續。我的事業,從天上“啪”地落在了地上。
從全部切除,到局部切除
我第一次把硅膠義乳穿在身上時,距第一次乳腺癌手術已過了14年。那一天,我對著鏡子哭了很久。
這是一個臺灣朋友送的,沉甸甸的。她給了我幾套,作不同用途,游泳時穿戴的、日常穿戴的,配著不同顏色的文胸。
那時的中國大陸,義乳的概念還沒有普及。在此之前,我在假肢廠訂做了一個泡沫做的義乳,特別輕。身體兩側承重不一樣,時間久了,我的肩是斜的,背是塌的。
那個臺灣朋友看到我泡沫制的義乳都驚呆了,說,沒想到一個國家部委的官員,居然用這么粗陋的東西。
腫瘤醫院的那次手術,用現在的眼光看十分原始,醫生將我的左乳等部位切了個徹底,堪稱“徹底清掃”,那時的癌癥治療看起來都很粗線條。
手術后的放療設備并不精準,為了徹底消滅癌細胞,放療的過程中,劑量被盲目地提高,范圍也被擴大,癌細胞周邊的正常細胞也被誤傷,我的食道被灼傷,吞咽口水都痛,更別提飲食。每次飯前我都得喝氫氧化鋁,把食道抹上一層保護膜。
手術當夜,我左邊的胳膊出現了血腫,腫成了原來的兩倍粗。后來很多年里,接見外賓時,即使是夏天,我也得穿長袖遮掩。
藥也是缺的。化療之后,白血球掉得很厲害,沒法接著化療,但那時也沒有升白血球的藥。整個人成天跟踩棉花似的,軟趴趴,邁不開腿。
我是學醫的,對于醫生給出的方案,我完全接受而且服從。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會得乳腺癌,我熱愛運動,身體條件很好,還那么年輕,在當時,癌癥幾乎與“衰老”和“死亡”相連。也正是那個階段,主流的觀念便是要不惜一切代價殺死癌細胞,因為沒有什么比失去生命的代價更大。這樣的觀念也影響著我,我還很年輕,我不想死。
68歲那年,我第三次患癌,右側完好的乳房里出現腫塊,其中一塊是三陰乳腺癌,這種病很難治,復發轉移都很快。但與之前不一樣的是,醫生選擇了局部切除乳腺,外形上幾乎沒有太大損傷。
幾十年前,醫學界還是“清除癌細胞,一個不剩”的觀念,但現在,世界衛生組織將癌癥歸結為慢性病,當癌細胞被控制在合理范圍內的時候,人們被允許“帶癌生存”。醫學的進步是寫在我身體上的。
四個廁所距離多遠我算得清清楚楚
在距離退休還有4年時,我的工作非常繁重。作為衛生部體制改革小組的成員,我負責組建國家衛生監督中心,負責制訂衛生監督執法檢驗技術規范,當時幾乎是白紙一張,我不得不付出大量時間和精力去做這件事,整夜整夜地熬著。
不久后,我被查出了直結腸癌,直腸和乙狀結腸中間的一段被切除。
治療時,科室間都沒有統一的治療方案,診療方案甚至還互相矛盾。做手術的大夫說不用做放療,做了會永久性腸粘連。但放療的大夫斬釘截鐵地說:“必須做,你就是放療的適應癥,不信你上網查。”
這一邊放療沒有結束,那邊化療的大夫又安排了化療。無縫相連的放療和化療安排,幾乎摧毀了我的身體。每一天化療結束后,我整個人癱軟,犯惡心。藥物滲到了神經末梢,血回流極慢,指尖是紫色的,又麻又痛。晚上常常疼醒,手里一摸,被單洇了一層汗。更尷尬的是,手術后,人控制不了排便感。
當時我還住在和平里,去地壇公園步行只有5分鐘,但我從不敢去,怕鬧笑話。主治大夫是孫燕院士,他說我臉色太差,要增加營養,要運動,要通過鍛煉控制排便。我強迫自己出門,地壇公園四個門,四個廁所距離多遠我都算得清清楚楚的。
最怕的是出差,往往我講話到一半,把東西一放,就往廁所跑,回來再接著講,但大家都挺寬容的,什么也不說。
連接孤島的努力
抗擊癌癥這件事上,沒有人是孤島,國家也是這樣。
想想中國抗癌的開端。上世紀70年代,腫瘤防治辦公室籌建后,我們缺錢也缺人,后來跟美國合作,尼克松搞了一個抗癌的“登月計劃”,美國國家癌癥研究所用了很多資金來做癌癥項目的研究。由于我們這些人都是俄語的底子,不知怎么申請英文的項目,就派人去美國實驗室干活,從項目申請步驟學起,學先進技術。
臨近退休那幾年,我的工作重心慢慢向中國癌癥基金會過渡。現在,我還在工作。對我而言,這就是一種康復,我是停不下來的。第三次患癌后,相比前兩次,我的焦慮感輕了很多。命運無法逆轉,那就接受吧。對現在的我而言,更重要的是生命的質量。
但不管是直結腸癌,還是乳腺癌,身體里的警報一直沒有解除,我還是要服藥、定期復查和體檢。最近的一次檢查,顯示屏里,很久之前潰爛的那個部位漸漸變得平滑,它恢復得特別好。
摘編自搜狐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