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綜合報道 文字整理/肖凌霄

從開國元帥陳毅,到國學大師陳寅恪、馬一浮,再到書畫大師黃賓虹、徐悲鴻、劉海粟,文學大家郭沫若、錢鐘書、趙樸初……每一個名字,都燦若星辰。這些輝耀中國近現代文化史的名家,寫給同一個人——“龍榆生”的手札,于2018年6月11日起在上海圖書館對外展出。“字響調圓:龍榆生藏現當代文化名人手札展”,百余封手札信件,曬出了龍榆生強大的朋友圈。
這只是眾多名家寫給龍榆生書札的“冰山一角”。上海圖書館副館長周德明認為,龍榆生的朋友圈,幾乎可以寫半部現代文化名人史。
龍榆生系當代著名學者、詞人,其詞學研究與夏承燾、唐圭璋齊名。他主編的《詞學季刊》,編著的《風雨龍吟室詞》《唐宋詞格律》等,在學界有著廣泛影響。
龍榆生1902年出生于江西萬載,其父龍賡言與蔡元培等是光緒十六年(1890)的同榜進士。龍榆生早年曾受教于黃侃,后到上海拜朱村為師,專事詞學研究。
龍榆生經歷豐富,年輕時四方游學,中年后又在不同的大學執掌教鞭,同時創作詩詞、編輯學術雜志,選編詩詞讀本。解放后,龍榆生在上海市市長陳毅的關懷下任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編纂,1950年秋改任文管會研究員,1951年調任上海市博物館編纂、研究員,后轉任上海音樂學院民樂系教授。1966年病逝于上海。
龍榆生交友廣闊,擁有詩詞界、新聞出版界、學術界、文藝界等強大的朋友圈。這次與觀眾見面的一百余件手札,是龍榆生教學、研究、編輯、寫作過程中,與彼時碩學通儒之士的往來信函,討論社會問題、交流吟誦詩詞之道,切磋讀書體會、言述離別思念之情。沉郁或詼諧的文辭,古雅或簡逸的書法,描繪出中國傳統文人之間的往來圖景。



手札作者有許多上海人,也有與上海關系緊密的人,其中包括新中國上海第一任市長陳毅,著名出版人張元濟,著名社會活動家、學者葉恭綽,著名詩人趙樸初,著名書畫家沈尹默、劉海粟、傅抱石、吳湖帆、豐子愷、潘伯鷹、黃賓虹、錢君等。
作為現當代著名學者、詩人,龍榆生自清末,經民國,與陳三立、陳寅恪、馬一浮、謝無量、郭沫若、周作人、俞平伯、錢鐘書、徐悲鴻、夏承燾等,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作為一個時代的文化標志,龍榆生與他們比肩共處,共同感受中國文化的重量。手札往還,寒來暑去,一年年,他們把自己的生命履歷印在箋紙上。
這些文化名人,詩詞、出版、學術、書畫等各個領域均有涉及。這些手札在黑暗與寂寥中沉睡了近半個世紀,但依舊鮮活地勾勒出時代的悲歡離合。此次在上海圖書館的展出,也是繼北京和杭州后這批手札第三次出現在公眾視野。
這一注重文脈與學養的展覽,被認為是對當下注重于視覺與展廳效果的書法界的一味“良藥”。一位書法界人士說:“不夸張地說,在我近10年來看到的書法類展覽,這一展覽雖然形式并不是很豐富,但是純粹從近現代書法藝術水平和透露出來的文化信息的含量卻是最大的。”

上海中國書法院執行副院長張耀偉認為,中國書法是如其人如其學,并不只是技法之道,而是要體現出生命的厚度與學識、境界,從這一角度來說,這一展覽對當下書法界有著諸多鏡鑒意義。
周作人寫給龍榆生有上百函手札,可見兩人的交情。據研究稱,龍榆生與周作人相識于1943年的南京,當時,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學的龍榆生陪同從北平到南京訪問的周作人等人赴蘇州拜謁章太炎墓并游覽玄武湖。抗戰結束,兩人的關系日漸密切,當時身處囹圄的龍榆生,仍囑咐長女龍順宜要盡力照顧關押在南京的周作人。
在此次展覽中,有五封信函是新中國成立后周作人寫給龍榆生的。這對于了解周作人在1950年代后的生活狀況,以及周作人與龍榆生的交往,都有著重要的史料價值。其中有探討詩詞和文學的《廿一日手書札》,有告知對方內人患病的《內人久患病札》,亦有講述喪女之痛和致意問詢閑聊天氣的書札。其中《魯迅遺物札》首言魯迅遺物,次言及尚有魯迅抄文數頁,更言不能盡解一二事,尾嘆自己境遇不順也。其中除了顯示周作人的格調和格局外,也透露其家族關系。這僅是周作人寫給龍榆生上百函的區區五件,其他尚未公開的書札蘊含信息或為歷史提供更多依據。

此外,張元濟、葉恭綽、陳寅恪、馬一浮、謝無量、郭沫若、俞平伯、黃賓虹、趙樸初、沈尹默、錢鐘書、徐悲鴻、夏承燾、豐子愷等人的回信手札也透露互相之間對時事見聞的看法、對古籍文獻、書畫篆刻的賞析,以及友人之間的情誼關愛、禮尚往來。且用辭優雅,禮規嚴謹,體現了那個時代文人謙虛海涵的不凡素質和高貴教養。
龍榆生治學、填詞之余,也有丹青之愛。他筆下的翠竹,意氣風發,搖曳多姿。他與恩師朱村的關系,觸動了徐悲鴻、吳湖帆的畫筆,他們先后畫了《上村授硯圖》,予龍榆生解念師之情。錢鐘書、陳寅恪、葉圣陶、俞平伯等人,是學界文壇的顯赫人物,著作等身,手澤墨跡鮮見。他們與龍榆生交情甚篤,長年累月留下大量手札,是研習他們書法的重要依據。
手札體一般較為隨意。朋友間的通信,少了正襟危坐,其書法更易發揮出自己的天性。因而,一個人的手札,往往也是其顯示性靈的書法作品。比如展出的俞平伯的幾件手札中,不僅有常見的工楷小行書,也可以看到飄逸的小手札,書法中細微的起承轉合均交代清楚。可見在一個自然、暢快的狀態下,書寫人的筆墨技巧自然透露而出。而在以書法著稱的沈尹默的信札中,同樣可以看到其無意識的創作狀態下,其書法的自然表達和流露。其中沈尹默《南京工學院札》,言簡意賅:“囑寫‘南京工學院’五字,寫就寄奉,即請費神轉致為荷。榆生先生。尹默。”讓觀者不禁想到了南朝手札。當作書法的作品,到底抵不過幾函手札來得率意清妙。而自古以來,手札不僅僅是日常書寫本身,還有國學、修養、性情、情感、情懷都在小小的手札中表露無遺。這或許能給當下書法現狀帶來幾分啟示。


除了手札上的內容、書法,信箋本身也值得玩味。周作人給龍榆生的《廿一日手書札》中用了一種讓人會心一笑的別致的信箋:兩位古裝人物相揖而坐,人物之上有“如面談”三字草書,旁屬小字“曲園”。這來自于俞平伯家族的自制信箋,這是作為弟子的俞平伯送給老師周作人的,表達情意的同時,也表示了舊時代文人間有互送妙箋的風雅。而舊時書牘的講究不僅在行文的流暢、文辭的典雅、稱謂的得體,還要講究所用紙色。比如吊唁的信札忌用朱絲欄而改用烏絲欄,有些還借用宋元刻本《疊山先生批點文章軌范》的目錄頁制成的古宋版箋。
此次手札展中,有一函陳毅于20世紀60年代寫成的《兩信均奉悉札》首次與公眾見面,信札中提及風暴到來前夕,陳毅對于文化界熊十力、陳寅恪等的愛戴,是歷史的記憶,也是人性的展現。然而,1966年龍榆生家中書稿文物被查抄,不久后病逝于上海。龍榆生進入了歷史,與他手札往來的人也先后進入了歷史。但通過閱讀這批手札,一段歷史風云、悲歡離合,仿佛就在眼前。
正如策展人張瑞田所言:“手札往復,陳述的不僅是私誼,也是一個階層的認知和眼光。陳三立手札可以感受到日寇侵略上海的憂憤,葉恭綽關心詞學研究,自然惦記龍榆生的命運。豐子愷在《光明日報》看到論述詞學的文章,嗅到了什么?他寄給龍榆生的剪報,是寬慰,還是寄托?馬一浮與龍榆生切磋古典文學,興致勃勃,其間的信息透露了文化精英不悔的理想。陳寅恪的冷寂與閑雅,難以排解的沖突,復雜的心緒,可觸可摸。黃賓虹談畫,依舊不忘詩文,馳騁宣紙上的畫筆,能夠聽到諸子百家的言語。錢鐘書把心里話放在詩中,然而,絲絲冷意于字里行間隱現。”
據悉,此次展出的“龍榆生藏現當代文化名人手札”只是其手札的一小部分,尚有大量手札未及整理公開,相關業界人士認為,這些手札該是一眼文化富礦——學問、詩詞、書法,歷史、生命、責任,在礦中存儲,深入解讀與深刻思考,會有一個又一個重大的發現。
一些文化界學者認為,這個展覽給當下文化界的啟示是多方面的,首先可以思考書法的本質到底是什么。展覽里的這些大家在中國文化的某一方面都是花了苦功夫的;他們的手札,因為信手拈來隨意而寫反而更體現真性情。一幅書法,如果單講技法很高,那是淺層次理解書法;學養與氣息不到,說明技法根本就沒有到。現在很多的書法家把書法作為個人謀名利的工具,完全走在一個歪道、魔道之上,而現在不少學者書法上的修養是欠缺的,這勢必影響對中國文化理解的深度與厚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