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淺野泰之

王國維像
“自辛亥十月寓居京都,至是已五度歲,實計在京都都已四歲余。此四年中生活,在一生中最為簡單,惟學問則變化滋甚”出自王國維《丙辰日記》。自辛亥革命后,東渡日本學習(醫(yī)學、美術(shù),等等)的學者為數(shù)不少,呈絡繹不絕狀。此時,王國維也隨羅振玉流寓日本京都。這不僅成了王國維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同時他的學術(shù)研究也逐步轉(zhuǎn)向戲曲史、小學、甲骨文、古史、邊疆歷史地理等領域。本文所要論及的主要內(nèi)容為從王國維書信看與日本學者學術(shù)交流的情況。
王國維(1877—1927),浙江海寧人。又名國楨,字靜安,亦字伯隅,號觀堂、永觀,中國近代著名學者。著有《殷墟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簡牘檢署考》《宋代金文著錄表》等。
1898年3月,羅振玉(1866—1940)為培養(yǎng)日文翻譯人才,在上海創(chuàng)建東文學社,王國維便在此修習日文。1901年2月,25歲的王國維赴日本東京物理學校(現(xiàn):東京理科大學)學習,4月因病返國抵滬,這是他第一次到日本。據(jù)陳鴻祥先生考證,替羅振玉請“譯手”,1902年5月3日王國維從上海啟程往日本,5月5日抵長崎,5月7日抵神戶,6月12日回國,期間僅一個多月。可知,王國維此行去的是日本關西。筆者推斷,王國維1911年開始正式寓居京都之前已經(jīng)與日本學者有一定程度的交往。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王國維隨羅振玉東渡日本。狩野直喜曾說,“我覺得來京都以后,王君的學問有一些變化。也就是說,他好像重新轉(zhuǎn)向研究中國的經(jīng)學,要樹立新的見地”。在日本京都研究與撰述的4年間,他專攻經(jīng)史小學,并致力于甲骨文、金文及漢晉簡牘的考釋。同時,與京都當?shù)貙W者鈴木虎雄、林泰輔、內(nèi)藤湖南、狩野直喜等交往頻繁。據(jù)《王國維書信日記》“書信”所載《致鈴木虎雄》(15封),《致林泰輔》(2封),《致內(nèi)藤湖南》(4封),《致狩野直喜》(2封),《致神田喜一郎》(11封),《致藤田豐八》(3封)。其中,與鈴木虎雄、林泰輔、內(nèi)藤湖南的通信,大半是王國維寓居京都時期所作,內(nèi)容皆與學術(shù)有關。詳情如下:
鈴木虎雄(1878—1963),生于日本新潟縣,號豹軒。漢學家、詩人。著有《支那詩論史》等。雖然二人書信數(shù)量最多,但王國維是在流亡日本京都后才開始與鈴木虎雄交往的。“你避亂我國,僑居京都,此時我們初次見面訂交,從那時開始,我們都有來往”,二人的交往以詩文等比較傳統(tǒng)的形式為主,例如《致鈴木虎雄》(1913年1月7日)中有王國維自作詞(鷓鴣天)。偶爾,王國維也為鈴木虎雄的詩詞作修改,“我也作了送狩野教授的五古一篇,王君精細地閱讀這首詩,作了詳密的添刪”。1912年,王國維寫成《簡牘檢署考》一書,該書是他流寓京都期間撰寫的第一部經(jīng)史考證著作。鈴木虎雄譯為日文,《致鈴木虎雄》(1912年4月15日)中寫道,“《簡牘檢署考》承屈大筆為譯和文,甚感厚意”。可見,王國維到京都之后,二人的交流很快就開始了。
內(nèi)藤湖南(1866—1934),本名內(nèi)藤虎次郎,生于日本秋田縣。東洋史學者。著有《近世文學史論》《支那史學史》等。王國維與內(nèi)藤湖南往來書信并不多,第一封信是王國維回國之前寫的(1916年2月4日前)。僅從書信看,二人學術(shù)交往不算頻繁。
林泰輔(1854—1922),生于日本千葉縣,名直養(yǎng),字浩卿,通稱泰輔,號進齋。畢業(yè)于東京大學古典講習科漢書課,被稱為“日本甲骨學先驅(qū)”。著有《周公及其時代》《龜甲獸骨文字》等,并很早就開始關注甲骨文,且親赴安陽調(diào)查。“當時日本人持懷疑態(tài)度者(甲骨文為偽造之物)仍然很多,而林氏獨感特殊興趣,并購得甲骨六百片繼續(xù)加以研究。……1918年林氏又親赴安陽調(diào)查和搜購文物”。1921年7月林泰輔《龜甲獸骨文字》二卷出版,書中增補羅振玉《殷墟書契》遺漏,該遺漏資料部分來自其親自收集的甲骨文與三井源右衛(wèi)門、中村不折、河井荃廬的藏品。
1915年,林泰輔寫成名著《周公及其時代》,王國維看后親筆回信,并高度贊揚。《致林泰輔》(1915年11月)中寫道,“嗣讀大著《周公及其時代》一書,深佩研鉆之博與論斷之精,與考定《周官》及《禮經(jīng)》二書編撰時代尤徵卓識,誠不朽之盛事也”。另外,二人書信中還有關于甲骨金文字形的討論,《致林泰輔》(1915年11月)中寫道,“至‘王寶’之釋之當否,則視卜辭‘寶’字之釋之確否。案:卜辭‘寶’字多作……”,信里,王國維對“寶”字做了詳細解釋。《致林泰輔》(1916年1月)信中王國維用各種文獻,從古文字學、訓詁學角度對“祼”字進行論證。兩封信都是長信,可見這時王國維在古文字考釋方面已經(jīng)有所成就。當時王國維與京都的學者的關系密切,所以與東京學者的林泰輔交往,地域而言極為例外,該書信可謂近現(xiàn)代罕見的中日甲骨學交流資料。

鈴木虎雄至王國維信札 國家圖書館藏

1927年6月25日日本京都舉行王國維追悼會

與羅振玉(右)合影于日本京都

藤田豐八致王國維信札 國家圖書館藏
總之,比起羅振玉,精通日文的王國維與日本學者的交往及學術(shù)活動則顯的更為直接和密切。管見所及,筆者推斷如果王國維流亡日本京都之前與日本學者沒有交往的話,不會那么快在日本就與他們交往。
1916年,王國維回國。原因是“他既為羅氏工作,生活上自然需要依賴其資助,其時正值京都百物飛漲,日常費用,漸覺不充裕。而羅振玉歷年印書,所費甚多,父親不愿再有累于羅氏,欲先返國”。不過,王國維在《丙辰日記》中說,“自辛亥十月寓居京都,至是已五度歲,實計在京都都已四歲余。此四年中生活,在一生中最為簡單,惟學問則變化滋甚”。可見王國維對于這段日本京都生活是很滿足和懷念的。據(jù)《王國維書信日記》“書信”,王國維回國之后,仍與神田喜一郎、狩野直喜、藤田豐八、內(nèi)藤湖南有往來書信,其中以神田喜一郎往來書信最多,內(nèi)容仍與學術(shù)有關,也有言及“音韻”,“當時你告訴我你正從事音韻學研究,對史學也頗留意”。詳情如下:
神田喜一郎(1897—1984),生于日本京都,號鬯庵。漢學家。著有《敦煌學五十年》等。《到神田喜一郎》(1923年5月11日)中寫道,“洛陽近出魏三體石經(jīng)一石,有一千八百余字,即黃縣丁氏所藏殘石之上半。此事于經(jīng)學、小學關系至大,現(xiàn)拓片尚不易得,謹以奉聞”。可見,王國維回國之后不僅關注新出土文物,而且與日本學者有分享。另,《到神田喜一郎》(1926年9月14日)中寫道,“乣軍之‘乣’,亦或作‘糺’……此‘糺’字本是‘糾’之別體,見于《集韻》,則‘乣’或又‘糺’之省歟。此事不敢遽定,姑以字體說之。專覆,即候……”。信中談及“乣”字之音義,王國維用各種文獻做了解釋。
狩野直喜(1868—1947),生于日本熊本縣,號君山。中國哲學、文學研究者。著有《中國哲學史》等。雖然王國維與狩野直喜的交往在流亡日本京都之后開始,“與羅叔韞君一起搬到京都,滯留了五六年。其間,與我常常來往”。但是,王國維在京都期間沒有寫給狩野直喜的信。所以,從書信資料看不出二人學術(shù)方面交流的具體內(nèi)容。
藤田豐八(1869—1929),生于日本德島縣。東洋史學者。做過王國維的老師。《到藤田豐八》(1927年3月3日)信里寫道,“正文中但就文獻上證明主因即乣軍,至就‘乣’字音義,不敢自持其說,故別為一書,附于文后”。信里提及“乣”字之音義。《到藤田豐八》(1927年3月5日)中再次提及“乣”字之音義,信文很長。可見當時王國維很關注“乣”字之音義的問題。
王國維回國后與內(nèi)藤湖南往來書信比在日本京都時期多。例如《到內(nèi)藤湖南》(1924年1月30日)中寫道,“昨晤今西博士,出示尊札,詢及新鄭所出銅器銘文。此器維本有所見,尚未作跋,因尊問所及,乃作一跋,錄呈教正”。內(nèi)藤湖南是一位“中國通”,曾去北京做敦煌文獻調(diào)查和沈陽故宮做滿蒙文文獻的拍攝,關注古文字,而且是對甲骨文有研究的學者之一,所以王國維向他請教。王國維在《殷墟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中曾指出,受內(nèi)藤湖南《王亥》一文啟發(fā)“嘗以此語參事及日本內(nèi)藤博士。虎次郎。參事復博搜甲骨中之紀王亥事者,得七八條,載之殷虛書契后編。博士亦采余說,旁加考證,作王亥一篇,載諸藝文雜志,并謂‘自契以降諸先公之名,茍后此尚得于卜辭中發(fā)見之,則有裨于古史學者當尤鉅’。余感博士言,乃復就卜辭有所攻究”。可見內(nèi)藤湖南對王國維的影響很大。
王國維回國后,致力于音韻學研究,同時繼續(xù)與日本學者維持學術(shù)往來,書信的數(shù)量與在日本京都時期大體相同。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以得出以下三個結(jié)論:
第一,王國維治學過程受到了日本學者的不少影響,可以追朔到流亡日本京都之前。
第二,比起羅振玉,精通日文的王國維與日本學者的學術(shù)交流活動則顯得更為直接和密切。作為一名甲骨學研究者,特別是與林泰輔的交流,開啟了近現(xiàn)代中日甲骨學交流的先河。
第三,王國維回國之后,致力于音韻學研究,與日本學者書信往來并未間斷。
雖然從書信資料看,王國維與狩野直喜、內(nèi)藤湖南等人的交流沒那么密切,但是王國維精通日文,所以筆者推斷王國維與日本學者直接用日文對面進行交流的可能性極大。

林泰輔致王國維信札 國家圖書館藏

內(nèi)藤湖南致王國維信札 國家圖書館藏

內(nèi)藤湖南致王國維信札 國家圖書館藏

內(nèi)藤湖南致王國維信札 國家圖書館藏

神田喜一郎至王國維信札 國家圖書館藏
王國維在學術(shù)面受到了日本學者的不少影響,同時日本學者也受到了王國維這位天才的影響。以后,期望中日學者能夠繼續(xù)更密切的加強學術(shù)面交往,討論出真知,就像當時的王國維與日本學者一樣。
注釋:
(本文作者為中國美術(shù)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