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君
人生的奇妙之處,在于一直在改變。一路走來,人的境遇和時代風景,朋友圈都在變,回想往昔,有恍如隔世的漂浮感。
當年的朋友圈,友情的維系,增進,除了彼此見面接觸,電話聯系,還有寫信。朋友圈的人數并不龐大,不像如今的上百,數千的。是真朋友,但聯絡不便捷,變遷也太大,常有人轉學走了,搬遷了,下鄉務農去了。有朋友換了聯絡地址,而圈里彼此卻不知動態。有的朋友就此從朋友圈分化出去。幾十年來,只十多個鐵桿朋友,留在朋友圈里。
我年少時迷戀寫信,屬于朋友圈內的寫信高手。選擇寫信,除了擅長寫寫弄弄,字也算端莊,還另有原因,我受不了當年的電話,太折騰人了。
當時電信不發達,在自家安裝電話的,須得有很高的級別,朋友圈里的同學少年,互相留電話,絕大多數是公用電話的號碼。
電話打過去,接不通是常態,即使接通了,不意味著舒心,還有復雜的中間環節,以及漫長的煎熬在等著你。
公用電話一般安置在煙紙店、居委會這些人群密集處。
我們弄堂口的煙紙店負責傳呼的阿姨,接通電話,會像派出所戶籍警一樣,問明你是何人,打算找何人,找的人住在何小區,何門牌號。放下電話聽筒后,她顛顛地跑到對方的樓下,大聲疾呼,高高的分貝,攪得四鄰皆不安。
態度最忠誠,心情最急切的接電話者,十萬火急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把電話抓在手里了,嘴里在急喘,過一陣才能慢慢同你搭訕。
就算電話接通,一切圓滿,但雙方照樣不能好好說話。打電話的和那邊接電話的,境遇差不多,不會自在,因為有人在后面候著呢,用殷切的眼神盼你長話短說,算是修養好的,有的人不耐煩,你說話,他在一旁插話。
煙紙店、居委會里人多眼雜,也有好事之人,喜歡豎起耳朵聽小姑娘打電話。
我和閨蜜有心靈默契,涉及一些私密話題,一概用暗語,和地下黨一樣。有時暗語講得過于隱秘,聽電話的腦子不夠用了,猜來猜去的,正話反聽了。
寫信不一樣,想到什么,盡情寫去,如此瀟灑。信不超重的話,貼四分錢的郵票就寄到了。當年約中學朋友圈一起去老大昌吃意大利冰糕,約小學朋友圈借了鳳凰自行車和海鷗照相機去黃浦公園拍照,都是由我寫一封封信邀約來的。
17周歲,我第一次出遠門,去黑龍江當知青,綠皮老火車開了四天三夜,下火車時,腳面腫得像饅頭,走路要和同伴相互攙扶。初到的時候,40多個女生擠在一座大帳篷里,四面透風,到了最冷的陰歷年,大家輪流看守鐵皮爐子,不讓它熄滅,那好像生命之火,不然,帳篷里的溫度是零下40度。
火光中的冥想,閱讀,還有寫信,是那段困頓生活中,給我的最大安慰。從遙遠的北疆寄往上海的信要8分郵資,我買了幾大版郵票才安心。信能超越重疊的山巒,春季泥濘的雪路,和我的朋友圈,和我所向往的外面的世界在一起。
我用一種原漿土紙,皺皺的,毛毛的,散發著樹木的芬芳。那種紙仿佛附著樹魂,吸納天地之氣,寫信的時候,筆尖在土紙上行走,帶來妙不可言的感覺。
閱讀能讓人擁有超越泥濘的現實的能量,但是我帶去的那幾本書很快被翻爛了。親友們從四面八方把自己的藏書寄給我。我讀后,寄還書的時候,會回贈一封信。信寫得格外長,既寫讀書的感觀,也記敘親歷的生活。寫當地風情,寫在物資緊缺的時代,年輕人如何尋找浪漫。寫帳篷里開 “地下音樂會”。寫邊遠山林和都市文明的不同,也寫我看到的和以往學生生活所不同的廣闊社會面,寫人的奇妙和復雜。
寒冬過去,我意外地發現,地域遙遠的北疆,大自然構成了一個沉靜的世界,當地的森林、原住民、風、野果子、動物、鳥類、山澗的純水呈現迷人的風情,我把這些也寫在信中。
親友們稱贊我的信,說明明是苦寒之地,在我筆下的生活引人入勝,讀起來仿佛是小說。有的朋友還說讀信的時候,他們的心情比云還輕。整整8年,我給朋友圈的人寫了很多信,也收到了他們很多的回信。
2017年的年末,我大面積地整理書房,理出很多信。有的朋友的信珍藏了40多年,記載著時代和生活的深刻痕跡。那些信被安頓在不同的抽屜里,每次拉開抽屜,我能感受到特殊的含義,看到一段段微妙的人生歷練。
現在寫信較少了,動動手指寫微信了,寥寥數語,或發幾個表情,表示人心大快。寫信的感覺和激情被這樣的便捷消磨掉許多。過去寫信是如此鄭重,雖不必事先沐浴,更衣,但這是一種儀式:寫著對方的名字,一字一句,悄然生根。寫信寄托了情感之后,還要跑到郵局寄發,經過一只一只的手,把信送到想念的人手中。
落筆的痕跡里有生命的鄭重,頑強又閃光,讓我們沒有匆忙地度過青春。
(常朔摘自新民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