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斌(北京)
今年是農村改革40周年,作為一名參加了改革全過程新聞報道的記者,回望那些火紅的歲月,心中興奮難已。改革過程中的種種往事,如潮水般涌來眼前。那些對改革大局乃至對國家、民族命運產生影響的重大事件、風云人物的業績,都已被寫入史冊;而更多的“凡人小事”,雖難以載入史籍,卻深深地印記在每個親歷者的心上,也一樣映射出改革歷史的光彩。先哲云,一滴水能反射出整個太陽的光輝。此之謂也。
我忘不了這樣一件“凡人小事”。故事的主人公張慧芳,在娘家家族里排行老九,大家都叫她九妹,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從上海來到安徽省滁縣地區 (今滁州市)來安縣農村插隊落戶的一名女知識青年。在農村改革的過程中,我曾先后三次訪問過她。
在農村改革中,安徽省一直走在全國的前列,而滁縣地區又走在安徽全省的前頭,因此從一開始,這里就成為新華社農村改革新聞報道的重點地區。從1977年冬天開始,我多次來到這里采訪。初訪時,農村改革尚未全面展開,“包產到戶”等涉及農業經營體制深層次的改革,尚未提上日程。經過多年來,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十年“左”的危害,當地的農業受到嚴重干擾破壞,農民生計艱難。滁縣地區當時的主要工作是落實黨在農村的各項經濟政策,恢復、建立正常的生產、生活秩序,探索農村、農業撥亂反正,走出困局的路徑。
當地陪同我采訪的是時任中共滁縣地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的陸子修。他是在農村工作實踐中成長起來的干部,了解農村,對農民有深厚的感情,對落實黨的政策工作積極,辦事也比較實在。他既讓我看落實政策出現的積極成果,也不回避一些落實政策不力,仍然落后、貧困的地方。每次采訪都有“訪貧問苦”的內容。
1978年春節之前,我們正在滁縣地區來安縣農村采訪。當日工作結束時,老陸對我說,這里有一名從上海來的插隊女青年,叫九妹,與當地一個農民結婚成家,生了3個孩子,日子過得很艱難。馬上就要過年了,我們去看看她吧。我欣然接受他的安排,遂有了我們對九妹的第一次訪問。
時值寒冬臘月,北風陣陣,天氣陰冷。日暮時分,我們趕到該縣十二里半公社前營村。進村后,村民指著村邊上一間東倒西歪的茅屋對我們說,那就是九妹的家。只見那座泥墻草頂的小屋已經嚴重傾斜破損,山墻上頂著幾根木棒,屋頂上補著幾塊五顏六色的塑料布。進得屋來,只見墻角門窗都裂著縫,四面透風,屋里冷得像野地里一樣。小屋里家徒四壁,一張大木床上鋪了張蘆席,沒有褥子,大小3個孩子坐臥在床,凍得瑟瑟發抖。最小的一個哭喊著要吃的,滿臉都是鼻涕眼淚。九妹坐在床沿上,衣衫單薄,身材瘦小,面有菜色。這正是農家做晚飯的時候,她家卻沒動煙火。入冬以來,她家每天只吃兩頓,天一黑就哄孩子上床睡覺。見了我們,尤其聽說老陸是地委干部,她禁不住哭訴起來,說:“我是響應國家號召來的,也決心在農村落戶當一輩子農民。可生產隊里生產一年不如一年,我們夫妻倆不怕苦累,天天出工,上海娘家也盡力給些幫助,可是怎么弄也糊不上這幾張嘴!”
九妹的困境讓我的心里一陣陣酸楚,老陸也很動情,當即向她承諾,一定設法幫她弄些救濟。辭行出門時,夜幕已經降臨,深沉的夜色中,我們頂著呼嘯的寒風趕路,心情十分沉重。回到地委后,老陸馬上就給時任來安縣委書記的王業美打電話,請求他一定要設法給九妹家一點救濟。不然,他們真的沒法過這個年了!
王業美是個山東大漢,不久前才從部隊轉業到來安縣擔任縣委書記。他雖還不太熟悉農村工作,但有深入實際、密切聯系群眾的好作風,是個敢于從實際出發、勇于承擔責任的實干家。來到來安后,他走遍全縣農村,所見所聞讓他震驚:地處長江邊上的來安,農民竟是這樣貧窮!還沒進臘月,最窮的幾個公社,一批農民已經絕糧斷炊。一些走投無路的農民,向縣社干部懇求:放放手把田分到每家每戶種吧!
在來安,王業美聽到農民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包產到戶”。這些樸實、厚道的莊稼人,吃苦耐勞,從不輕易開口求人。這是在經歷多年挨餓、走投無路后,為了自己和家人吃飽肚子才提出來的,是一個人生存下去最原始、最起碼的需求。
“包產到戶”政策在來安也同全國農村一樣,已經幾起幾落。集體化以來,這里農業沒有得到很好發展,“大躍進”和連年的自然災害,又帶來一場大饑荒。1962年,安徽省委在全省實行名曰“責任田”的“包產到戶”,當年農村就迅速走出饑餓,人們吃上了飽飯。雖然“責任田”很快就被“糾正”,但兩種情況對比鮮明,農民自然忘不了責任田的恩情,稱之為“救命田”。“文化大革命”以來,農村的情況一直沒有得到改善,農民們強烈要求實行“包產到戶”,就勢在必然了。
然而,來安縣社各級干部的態度又有所不同,他們都知道“包產到戶”的好處,同時又都有過慘痛的教訓,不少人為實行“包產到戶”屢受批判迫害,心里余悸難除。不少人視“包產到戶”如瘟疫猛獸,不是反對,就是害怕。有些人張口就大講什么“方向”“道路”,對農民的困境視而不見。還有一些好心人,一次一次向這位新來的縣委書記發出“善意警告”:“包產到戶”是農村工作的一道紅線、高壓線,萬萬碰不得!王業美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這正是我們初訪九妹的時候。
幾天后,我在來安縣委見到了王業美,前天他親自去前營看望了九妹,并帶去了救濟糧款。王業美滿懷感慨向我們說起了前天他去看九妹的情況。那天,九妹接到救濟后,先說了聲:“謝謝書記!”接著就大哭起來,對王業美懇求道:“領導要是真心關懷我,就放我帶著孩子回上海去‘混窮’。要不,吃完了這點救濟怎么辦?現在離收小麥還有好幾個月,我們怎么活下去?回上海哪怕沿街討吃,總還有個討處,也算有條活路。”

1981年12月4日,時任來安縣委書記的王業美(右二)到農戶家中祝賀豐收。
聽了九妹的哭訴,王業美深受刺激,他問九妹,難道此地真的就沒有一點活路嗎?九妹只是哭,不說話。
王業美陷入了深思。幾個月來他一直思索這個問題,便問生產隊長:“咱們這是長江邊上,好田好地,怎么就弄得沒有活路了?”生產隊長說,這怨不得天,也怨不著地。這么多年的“大鍋飯”,把眾人的手腳全捆死了,人心全搞灰了,村里沒人相信集體能種好田,沒人肯費心下力干集體的活了!
王業美又問,不吃“大鍋飯”,你們說那該怎么干?九妹看著生產隊長,隊長低頭看地,最后猛一跺腳,似乎鼓足了勇氣,可還是只說出了半句話:辦法倒是有,就是上級不讓干……
王業美懇切地說:“今天我們上門來,就是想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你們有話不妨直說。”生產隊長這才把心里那句話完全說出來:“把田包給每家每戶種。”
又是“包產包戶”!這些天來,王業美滿耳都是這句話。聽得多了,他自然明白“包產到戶”是農民發自內心的要求。他拉過生產隊長,問道:真的把田包下去,你能保證把田種好,多打糧食嗎?生產隊長“騰”地一下跳起來,激動地舉起拳頭發誓說:“我敢向領導擔保,只要把田包到戶,人人都會自覺苦干,舍上命也要種好田,多打糧食,做到家家戶戶有飯吃,隊里向國家多交公糧!”九妹也激動起來,說只要把田包到戶,別看我們勞力弱,也一定能把田種好,不再靠救濟。
王業美聽到這里坐不住了,說:“好!今天我就豁出去,批準你們生產隊把田包到戶!算是縣里的試點吧。”
兩天過去了,王業美還處在興奮狀態中。他對我說,坐在機關里,從早到晚聽到的都是“方向”“道路”那些話。越聽膽子越小,辦法越來越少,什么也不敢干,什么也干不成!可到了群眾中去,看看實際情況,聽聽農民的呼聲,膽子就大起來了。什么是“方向正確”?還有比讓種糧的人吃飽肚子更正確的方向嗎?農民為啥要搞“包產到戶”?是集體養活不了他們,他們為了活命才要這么干的。以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這算什么“資本主義道路”!
那天王業美從九妹家回到縣城后,橫下心來,做出決定。他召開縣委常委會,力排眾議,促使縣委批準本縣最困難的十二里半、武集等公社十幾個大隊實行“包產到戶”。這是滁縣地區各縣中最早實行“包產到戶”的地方,比鳳陽縣的一些生產隊還早了幾個月。可惜,在當時的形勢下,王業美與來安縣委的改革行動,不能公開報道,致使至今也少有人知。在農村改革過程中,還有很多王業美這樣堅持從實際出發,與農民共命運,甘冒風險的改革實干家,他們的貢獻40年來隱而未彰,我為之嘆息。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辟了改革的道路,滁縣地區的改革幾經曲折終于結束了逆水行舟的局面。20世紀80年代初,“包產到戶”在滁縣地區普遍實行,顯示出神奇的效力,農業生產迅速恢復、發展,滁縣地區農村很快出現了一批“萬元戶”和年售幾萬斤糧食的“種糧狀元”。農民開始掙脫貧困,實現溫飽。這時,我又一次來到了滁縣地區采訪。陸子修此時升任地委副書記,他心里還惦記著九妹。在采訪中,他再次約我去看她。我們又一起來到了九妹家,遠遠地她就迎了出來,臉上布滿了笑容,再沒有往日的悲苦。人也似乎長胖了高了一些。我跟她開了個玩笑,說,幾年沒見,九妹人長大了,個兒也高了不少。她哈哈笑道:“人沒長高,是腰桿挺直了!”她說,包了田頭一季莊稼收下來,全家就吃飽了飯。3年下來,房子也翻蓋起來了,再也不吃國家救濟了。我們問她,這兩年回上海沒有?這一問讓她有些激動,說:“過去現在都回去過。可現在回娘家,情況、心境都與以往不同了!過去回去,有的親友害怕見我們。現在不用怕了。我們再不向他們伸手要這要那,而是把花生、麻油、新鮮蔬菜、蛋、魚、活雞、特色糧豆,大包小簍地往回背,親友們高興著呢,再沒人對我們翻白眼說二話了!”說到這里,她的聲音哽咽起來,說:“如今我們總算能挺起腰桿見人,活出個人樣來了!”

陸子修與杜潤生、孟憲德、朱厚澤等在安徽農村考察。
農村改革給九妹、給億萬農民帶來做人的尊嚴。
199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20周年,安徽省和滁州市在滁州召開慶祝大會,我應邀與會。陸子修已升任安徽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離滁多年,這次也回滁州參加慶祝。會后,老陸問我,是否有興趣故地重游,再去看看九妹?我說:“當然要去!這些年我一直掛念著她呢。”我倆再一次來到來安縣九妹住的小鎮上。十幾年未見,九妹已進入中年,臉上添了歲月的滄桑,卻滿是笑容,身上穿得整齊、精神爽朗。說起家庭生活,她笑得合不攏嘴,話也說得巧了:現在我們可真的是“鳥槍換炮”了!孩子都已長大成人,都有了工作,老三還在上海找到了活干。我自己前幾年成了供銷合作社職工。現在一家5口,有5份收入,在當地已是中上等生活水平,快奔上小康了。
我問她,現在還想遷回上海嗎?九妹說:“老家、親人總歸是忘不了的。可如今安徽農村真的好起來了,我在這里也扎下了根,有家有業有好日子過,哪里不是家呢?”
九妹的一番話說得我老淚盈眶。我與九妹的三次相見,見證了她的命運變遷。而九妹的故事正是農村改革給中國億萬農民的命運帶來巨大變化的一個縮影。雖然農村改革只有短短幾年,在歷史上只是一瞬,然而對九妹與眾多的中國農民來說,卻是換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