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危機與知識經濟時代的勞資關系

［巴西］羅伯特·昂格爾

哈佛大學龐德法理學講座教授昂格爾（Roberto M. Unger）2017年10月應邀訪問北京，在中共中央黨校、清華大學、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等多家單位舉辦講座。在此期間，昂格爾教授接受了崔之元教授領導的“實驗主義治理”研究團隊多位成員的集體訪問，本刊摘發其中部分內容。

以結構性變革投資于人及人的能力發展

“實驗主義治理”團隊：中國執政黨近期強調，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中國“要在繼續推動發展的基礎上，著力解決好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問題，大力提升發展質量和效益”。GDP指標的重要性也相應降低。請您談談對新方案的看法。

昂格爾：我把新方案解釋為對重新定位中國發展的兩個相關任務的間接承認。降低GDP目標，我認為是認識到了僅以數量方法去解決質量問題的不足，即簡單地通過不斷增加投入刺激增長，或者說通過數量方法推動增長。但很明顯的是：經濟增長的瓶頸只有通過結構性變革，特別是供給側結構性變革才能克服。因此，第一項任務就是界定結構性變革的內涵，這與應對當前增長方式與人民對更好生活渴求之間矛盾的新方案相關聯。中國還面臨從低收入、低生產力的經濟體轉變成為高收入、高生產力經濟體的艱巨任務。

為了理解這兩大任務或者方案，我們必須從理解當前國家發展的困境入手。這種困境不僅存在于中國，而且是個世界性難題。

在全世界指導國家發展的古典發展經濟學強調，最佳的發展路徑是把勞動力和資源從較低生產能力的經濟部類轉移至較高生產能力的部類。在實踐中，這意味著勞動力和資源從農業向工業轉移。按照通常所理解的工業大批量生產理論，即福特主義大批量生產，工業是指大規模生產標準化產品和服務的模式，它配備基于半熟練工人的相對刻板的機器和生產流程，以及等級制和專業化勞動關系的制度環境。這種準軍事化的工業生產模式不再是國家發展的可靠基礎，其原因有如下四點：

第一，它不再占據世界經濟的高地。新興的高端生產實踐，知識經濟已經崛起。生產轉變為基于知識密集型經濟活動的不斷創新和徹底的實驗主義實踐，并且要求生產組織同思想和需求的活躍程度相匹配，要求世界范圍內生產文化的變革。在這種知識經濟中，生產過程的參與者必須有能力承擔較高程度的信任和分散化的自主方案。這才是世界經濟真正的先鋒隊。我們通常理解的工業化只是一種低端的工業化。在經濟學家稱為無條件收斂于世界經濟前沿的任何國家，通常理解的工業化都不再有生命力。第二，更為發達的知識密集型生產實踐有能力通過競爭抑制通常理解的工業化，即以更低的成本創造出相同的世界。第三，在依賴于半熟練工人的工業化之下，始終會出現另外一個國家可以提供更低廉的勞動力的情形，因此產生勞動力不斷低廉化的“競次”（a race to the bottom）狀況。第四，在新的生產活動模式下，不同經濟部類之間的差異，特別是工業與服務業之間的差異將日益縮?。褐R密集型制造業，其主要組成部分是具體的知識服務。所有這些因素形成的結果，是依賴于通常所理解的工業化的經濟增長路徑不再有效。這是我對所謂困境的主要解釋。

那么，替代性方案是什么？應是在國家經濟中使新興高端生產實踐——實驗主義式的、分散式的知識密集型生產活動得以徹底化與普及化。困難之處在于，當今世界這種高端生產實踐僅以一種“孤島式先鋒主義”的形式而存在，把絕大多數勞動生產力排除在外。這種高端生產實踐不僅存在于工業領域，也存在于知識密集型服務業，和精密型科學農業（precision scientific agriculture）。但是在每一個部類里，它都處于邊緣地位，僅包含一小部分人群。世界上還沒有哪個國家知道如何更廣泛和更具社會包容力地建立這種知識密集型生產實踐，這需要一系列大膽的制度和教育變革。于是，困境接踵而至：依賴于通常意義上的工業化經濟增長路徑不再可信；但包容性知識經濟似乎又不可得。即使擁有較高教育水平人口的富裕國家也遠沒有建成這種包容性先鋒主義（Inclusive Vanguardism），人們因此可能質疑：欠發達國家，那里的物質工具、人力工具和制度工具都更為脆弱，如何能夠完成這樣的任務？

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僅能獲得“次級”解決，即通過將不可完成的以社會包容形式建立知識-生產先鋒主義的工作轉變為一種可實現的、可實行的方案來解決。要做到這一點，必須理解它的要求并且將其分解為可操作的片段和可行的步驟。起步工作是，在當前條件下賦予社會包容性經濟增長這個理念以實際內容，采取舉措反對以數量方法解決質量問題，在供給側進步主義式地和包容性地改革經濟體。

“實驗主義治理”團隊：中國領導人在最近幾年里也使用“供給側改革”一詞，并強調中國的“供給側改革”并非里根經濟學。2016年初，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黨校的一次講話中專門指出，我們的供給側改革實際上應稱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您近期多次提出“供給側的市場經濟民主化”，似乎兩者有相通之處。

昂格爾：是的，我可以進一步說明。就討論替代性進步主義發展方案而言，當前世界的一般狀況是，進步主義者未能就供給側的經濟重構提出任何建議，他們只有需求側的經濟變革建議。當進步主義者不再信仰馬克思主義時，他們只能躲避在庸俗的緊張之中。例如，美國沒有基本的經濟增長戰略，僅有的經濟增長策略是擴張性貨幣政策以及對債務和信貸的依賴。如同多數經濟體，美國利用世界經濟的結構不均衡作為避免國內結構性改革的方法。進步主義者把供給側的任務放棄給了保守主義者，而后者則將供給側理解為一種關于市場經濟的具體化的、拜物教式的觀念——我們稱之為市場原教旨主義。他們理念的主題和前提，是認為市場經濟僅有唯一可能的法律和制度形式，僅有在“資本主義不同變體”的標簽下研究的那些極少數的變化，這種情況是很糟糕的。

當今世界的進步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需要擁有關于結構側及其發展可能性的理念。作為一個巴西人，我認為巴西和中國的問題都一樣——我們送學生到美國那些研究性大學學習經濟學，他們的所學完全放棄了制度想象或是對于生產和替代性可能性的思考?；貒笏麄冏鳛樗枷胫趁裰髁x的代理人活動著，敵視結構性改革這項必需的任務。結構性改革的理念轉化為實踐，不能基于從富裕經濟體和它們的大學系統那里進口來的理念來實現。我們要求思想上的反叛，以便實現國家的重新定位。

“實驗主義治理”團隊：回顧中國近十余年來出臺的社會政策可以發現，早在2003年前后，中國已經認識到了日益增大的社會不均衡的嚴重性，相應出臺了一系列應對性政策，如加強公共醫療和教育的投入、全面取消農業稅、增大向東北和西北部地區的政策傾斜等等。然而，與同期出現的城市房地產熱、房價大幅上漲相比，這些政策在緩解社會家庭財富不平等方面的總體效用較為有限。中國政府沒有放任這種狀況的惡化，近期在房地產領域采取了更嚴厲和持續的舉措，避免了房產價格的進一步高漲。面對金融地產部門的持續擴張趨勢，政府能夠采取什么更為有效的平衡政策？

昂格爾： 我們可以迂回地討論一下。首先，當前最高端的知識經濟生產實踐僅以“孤島”的形式存在，處于每個經濟部類的邊緣地帶，把絕大多數人口排除在外。知識經濟局限于孤島狀況，是當今世界最發達經濟體的基本狀態。這是經濟停滯與大規模經濟不平等現象出現的最為重要的原因。經濟停滯，是因為它把最具生產性的實踐狹隘地局限在生產系統中的某些領域，阻礙了生產力的提升；經濟不平等，是因為它加深了經濟體中先鋒隊與落后者之間的鴻溝。這里的落后者，指的是衰落的大批量工業生產、數量眾多的在技術和組織上落后的小企業，特別是相互隔絕的家庭企業——絕大多數工人處于這種境況中。

第二個要點是，談及不平等時，我們必須了解，存在兩種應對不平等的方法。最重要的是通過結構性變革，改革那些涉及經濟和教育機會獲取途徑，決定收入一次分配的制度安排。這一點極為重要。我們必須把這種方案與另外一種應對不平等的措施區分開，后者是指通過累進稅制和再分配性社會分紅來校正因結構導致的不平等。并不是說后面這種校正二次分配的制度舉措不重要或沒有必要。它是通過經濟和政治制度變革一次收入分配的補充。現在的基本錯誤，即北大西洋世界那些制度保守的社會民主主義的錯誤，是以后者代替了前者。我并不是說中國和巴西政府不應該制定那些社會政策方案，只是這些社會政策存在的真正理由并不是它們能否消除不平等，最好的方法還是改革制度，經濟和社會制度。那些社會政策的真正作用在于，它們投資于人以及人的能力發展，給予人們有保障的利益和權能，從而保護他們不至于在不斷變革的周遭環境中驚恐失措。因此，為實現我們創建一種創新性經濟和一種收益面廣泛的經濟增長模式的目的，我們必須辯證地沿著兩個方向前行：一方面，我們必須為包容性的高端生產實踐建立基礎，另一方面，我們必須為每一個公民提供基本保障，使任何人不必依賴于任何具體的工作卻享有便利的或普遍的保障。如此我們就能夠兼備徹底的靈活性與經濟上的安全。

總之，在政治經濟領域，組織建立一種包容性先鋒主義的方案極為重要。不過，它需要至少兩個方案作為補充：一個涉及勞動與資本的關系，特別需要的是避免使絕大多數勞動者處于不穩定的雇傭與徹底的經濟不安全的抉擇中；另一個涉及金融與實體經濟的關系，它應當確保金融成為我們的好仆人而不是壞主人。

發展包容式知識經濟

“實驗主義治理”團隊：您提到，在知識經濟時代，與之前的福特主義大生產相比，工人和機器的關系將發生很大的轉變，而這種工人和機器的關系將變得比單個工人或單個機器更強大。如何理解您說的更強大？具體是指什么？

昂格爾： 在說到勞資關系時，區分短期性和長期性很重要。讓我們先把短期關注（short term concern）和長期關注（long term concern）區分開。長期關注描述了一些目標，盡管我們在當前的歷史環境中無法立即實現，但是它們卻為我們提供了方向。孟德斯鳩說過，如果我們不知道航行的碼頭在哪，風對我們也沒有用。因此，對勞資關系的長期關注是用知識經濟的潛力，決定性地改變工人與機器的關系，這就是你問的問題。在通常的大批量生產中，工人像機器一樣地工作，譬如在亞當·斯密的別針廠和亨利·福特的裝配流水線，工人有高度專業化的分工，不斷地重復，就像機器在切割一樣。知識經濟有潛力使我們從根本上改變工人與機器之間的關系，遵循這樣一個原理，即我們已經學會如何用算法公式來重復和表達，并且我們能夠把這些具體化在機器設備中，在此情況下，機器要做的是去完成那些我們已經學會如何重復的事情，從而我們就可以用最重要的時間資源去做還沒有被重復的活動（我們還沒有學會如何重復它們），然后我們將會變得更強大。因為隨著我們學會如何重復更多的事情，我們會將這些事情分配給機器，但操作機器的我們不是機器的簡單復制，不是等同于機器的人類，我們勝過機器。機器變得越發靈活和復雜，但是我們的操作先于機器，我們做那些不可重復的、需要想象力的工作。這種機器化（machine）和反機器化（anti-machine）的結合是最有力量的。我們需要機器來做那些我們已經學會如何重復的事，我們的時間不應該被這些可重復的事情占用。這就是機器化與反機器化結合的概念。

這種情況如何發生呢？它不會發生在這樣的經濟體制中——勞工被買賣，占有公共資本的人為少數或私人資本，以經濟上依賴工資勞動（economically dependent wage labor）的形式對勞動者行使專政。19世紀，社會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的基本信仰是經濟上依賴工資勞動只是自由勞動的一種暫時而有效的形式，他們將必然隨著時間推移被自由勞動的更高形式所取代，即合作（cooperation）與自我雇傭（self-employment）。到了19世紀晚期，作為自由勞動一種形式的工資勞動的優勢被自然化，但是你們應該記得，卡爾·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的一個最典型的屬性是買賣人類勞動，所以任何政權如果聲稱自己是社會主義的，那么解放勞動者就必須是它的方案（project）的一部分，并且創造一種經濟生活形式，停止經濟上依賴工資勞動作為一種自由勞動的主要形式。但說遠比做更容易，因為代替工資勞動的自我雇傭和合作，只能在長期關注的意義上才能實現，通過替代性法律和制度機制的發展實現經濟分散化（economic decentralization）。所以我說這兩種思考為我們提供了未來的指南，而非立即就能實現的方案。它們指明了方向，即在不同的財產和契約制度下，對工人和機器關系的改變，以及自我雇傭和合作對經濟上依賴工資勞動的逐步替代。

當這些長期目標不是短期性問題時，在我們的經濟中，對勞資關系的短期關注的問題具有完全不同的特征。短期性問題是越來越多的勞動力成為不穩定雇傭（precarious employment）及徹底的經濟不安全（radical economic insecurity）。大規模生產中，在大型公共和私人組織的庇護下，穩定的勞動力聚集在大型生產單位和工廠的辦公室中。但實際上，這種組織勞動力的方式只存在于一個相對較短的歷史時期。從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中期，它是西方發達經濟體勞動法傳統形式的基礎，但先于所有經濟體，它在分散化的契約安排（decentralized contractual arrangements）基礎上組織勞工，例如馬克思在《資本論》前面章節中所描述的分包制（putting out system）。現在我們發現，一種新的分包制正在全世界建立，而且作為基礎，勞工又一次被以這種分散的契約安排組織起來。以孤島式知識經濟為例，它意味著，例如在加州的高技術產業區，少數人發明東西、設計產品和提供服務，他們嘗試將所有可以重復的生產過程和組成部分進行商品化或常規化。將這部分生產過程或組成部分取出，然后分配給世界其他地方，這些地方的勞工能夠滿足要求。因此，在較貧困地區，產生了一種知識經濟的極度孤立與晚期的或遲來的福特主義的反常結合（perverse combination）。我們正面臨著成為新全球體系簡單零件的威脅。在當代經濟中，越來越多的工人被強迫從事不安全、臨時性或者其他不穩定的職業，勞工力量正在萎縮的部分是不安全就業（insecure employment）。這就是馬克思主義者所說的“儲藏勞動力”（reserve labor），其增加來自于全世界范圍內數億的不穩定就業工人。

我們必須要有一個方案去阻止這種情況。伴隨世界新型經濟的發展，和進步的民族主義者及左翼分子一起，任何包容性先鋒主義都必須作為經濟基礎的一部分，有收益回報向勞工傾斜的規定。在奴隸經濟中不可能有徹底的創新，不穩定就業如同一種較輕的奴隸形式。這個方案必須基于兩個基本原則。

第一，不穩定就業工人必須被組織起來，有自己的代表，這樣他們才能為自己而戰，或者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沒有被組織起來和被代表，那么必須通過直接干預雇傭關系來保護他們。這就像一個不斷變化的天平，組織和代表的水平越高，法律直接保護的需要就越弱，反之法律直接保護的需要就越強。

第二，要有一組法規來確保在不同條件下類似勞動的價格中立（price neutrality）（即同工同酬——訪談者注），原則上不允許給臨時工更低的價格，他會被以相似的穩定形式支付。這意味著靈活性不被用作為欺騙勞工的借口。這是另一個非常重要的方案?？偟膩碚f，經濟學家并不理解這一點。在歐洲，人們正在接受一種經濟學的形式，把一種看似是自然主義者的種類（species）增添到這種安排中，產生了徹底的經濟不安全。如果一個國家重視進行經濟和供給側的進步主義變革（progressive transformation），第二個原則必須是國家方案的一個核心部分。勞資關系是必須要面對的問題，不能默許越來越多的勞動力就業降低到不穩定的狀況。這就是我所說的結構性安排的一個例子。它影響了經濟利益的主要分配，與簡單地通過累進稅補償再分配和再分配社會開支來糾正社會不平等截然相反。

“實驗主義治理”團隊：為推動產業發展，中國政府提出了“工業4.0”和《中國制造2025》，希望從“制造大國”轉變為“制造強國”。在您看來，這種產業發展戰略的實現，需要在工人或勞資關系方面作出哪些改變？

昂格爾： 把你的問題和下述問題聯系起來將會更加清楚。當代世界關于勞資關系的爭論有三種主要觀點，其中兩個已經確定，第三個仍然在發展之中。第一個已經確立的觀點是，在西方發達經濟體中，傳統勞工領袖和勞工運動已經由工黨和社會民主黨所代表，他們實際上服務于大多數被組織起來的勞工的利益。因而，經典的代表制和勞工保護的基礎是大規模生產，一個穩定的勞工力量與大企業大生產單位進行集體的勞資談判。目前，在所有這些經濟體中，都存在局內人（insiders）和局外人（outsiders）的區分，也就是一部分被組織和保護的勞工力量和另外一部分典型的且更多的沒有被組織起來和被保護的勞工力量。他們理解的對勞工的防護是對這些少數人的防護，這是第一種觀點。第二種觀點是所謂的新自由主義，通常由那些不認為自己是新自由主義者的經濟學家所代表。這種觀點認為，在勞動力市場上強加一系列剛性規定是經濟增長不能承受的負擔，這種剛性規定阻礙創新，增加生產成本。改變這個系統的重要機制之一是勞動力成本和勞動力價格的下降。為解決經濟衰退，不能降低的工資必須下降，然后有一個平衡使經濟保持在一個長期不變的低水平。因此，經濟學家說讓我們開放勞動力市場。但是，開放勞動力市場在實踐中意味著工人的不穩定就業。我們從經濟歷史和經濟邏輯來看就可以知道，如果勞動力長期廉價，就無法進行持續徹底的創新，例如奴隸經濟的例子。在頂層而非在底層走出低工資、低生產率的勞工和高工資、高生產率勞工之間的陷阱至關重要。在頂層走出高生產率和高工資陷阱，需要維持收益回報向勞工傾斜，這意味著無論工人是否被保護或被組織起來，即使是臨時工，在雇傭關系中都有直接的法律干預。而這些依賴于第三點。第三個觀點在世界爭論中還沒有發展起來，其認為在勞工方面應該有靈活性和創新，但我們不應該允許靈活性成為欺騙勞工的借口。

來總結一下我們的討論。在我們的對話中，我已經指出對供給側進行進步主義式干預有著特定內容，其不能被抽離為一個空洞的摘要（an empty abstract）。在這種替代性選擇中，政治經濟方面有三個重要的方案。首先是將從傳統工業化到知識經濟的過程組織起來，在一個包容的廣泛基礎上，而不是以當前世界代表知識經濟的一種孤立的先鋒主義的形式。第二個方案是重塑金融和實體經濟的關系，這樣金融才能服務于生產性的社會，而不是服務于自己。第三個方案是重塑勞資關系，以解救處在不穩定雇傭和勞工貶低境遇中的多數工人。從長期來看，它是對工人和機器的關系，以及對逐漸成為自由勞動主要形式的經濟上依賴工資勞動的改變。

“實驗主義治理”團隊：目前在中國也已有一批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的研究者和倡導者。您認為基本收入是一種供給側還是需求側的工具？

昂格爾：我是基本收入這個理念的支持者，它應該成為每個公民資源和權能的一種基本保障，一筆普遍的社會遺產。不過基本有保障的收入只是諸多可能形式中的一個例子。還有許多其他的形式。例如，國家在每個小孩出生時為他/她建立一個儲蓄賬戶，供其在創業或者成家或求學時使用。但是，任何此類制度都可以根據其存在的制度環境而有非常不同的意義。對于通常所謂的社會民主主義而言，沒有經濟供給側的方案，基本收入制度會成為結構性改革的替代物。而對于我們正討論的那種方案來說，這類制度可以成為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一部分。因為如我所說，徹底的創新需要具備這樣一個條件，即確保個人不至于因周遭的持續創新變化而驚恐失措。他必須有所保障，不至于為了創新而永遠處于風險之中。與極少數人能從其家族繼承財產不同，這項制度保證每個人都能從國家那里繼承少許的財產。

重塑金融與實體經濟的關系

“實驗主義治理”團隊：在您關于金融監管與改革政策框架的思考中，如何平衡金融創新、金融深化與金融監管之間的關系？

昂格爾：關鍵點在于金融應按使之為社會生產服務的方法來組織。金融不允許自我服務。這就是我所說的“讓金融成為好的仆人而不是壞的主人”的意思。

在當前西方大多數市場經濟體的制度安排下，金融自我膨脹。在很大程度上，公司的生產體系靠留存收入再投資進行融資。銀行與股市的大部分資本與金融和生產活動有著怪誕疏離的關系。結果是不論經濟形式好壞，金融表現并無二致，且在經濟形勢差的時候更具破壞性。中國的情況是，大銀行與國有企業有更緊密關系，并采取強制性投資戰略，換言之，即我說的用數量方法解決質量問題。中國很幸運擁有很高的儲蓄水平。原則上，高儲蓄水平是一種稀缺資源，它使得國家能夠不單純依賴于金融資本的利益。然而，高水平儲蓄率僅僅是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如果沒有足夠的方法貫通儲蓄以延遲消費進入生產性投資的渠道，仍然不行。這就是中國當前發生的情況。資本要么藏而不露，要么流入黑洞——影子銀行體系。影子銀行體系是缺乏監管的無序狀態，填補了因正式銀行機構的不足形成的空白，尤其是在政治權威與經濟特權非法地互相轉換的情境中。

金融與經濟之間的關系必須組織或再組織。國家應在政府與企業的中間層面進行組織——如自主管理的風投基金，以貫通龐大儲蓄資本進入生產性投資的渠道，并防止其流入缺乏監管的影子銀行體系。同時，政府必需推進資本市場的深化，使得企業尤其是私有企業能夠借入本國貨幣，從而保證國家經濟對國際資本市場的獨立性。因此，我把重塑金融與實體經濟關系的任務作為建立包容性知識經濟兩大基礎性工作的其中一項。另一項不可或缺的工作是勞資關系的轉型。

“實驗主義治理”團隊：如何在地方層面理解這一框架？地方政府與地方銀行之間的關系應如何構建？

昂格爾：合宜的金融體系特征之一就是高度的去中心化。從19世紀美國的經驗來看，立國強國的一項重要創舉，就是創造了全球最為分散的銀行體系，把金融當作當地生產者的仆人，而不僅僅是當地的消費者。但是，去中心化并不是像影子銀行那樣缺乏監管，去中心化也必須有組織。這種金融體系應滿足三個方面的要求：第一，專注于實體經濟活動尤其是生產性活動，而不是金融交易。第二，高度去中心化。因此，它不是簡單地控制在城市資本精英的手中。在全國每個地區，都有當地生產者觸手可及的本地銀行。第三，應以深化國內資本市場的方式發展，即中國所說的“發展多層次資本市場”，并確保對國際資本市場的獨立性。

“實驗主義治理”團隊：中國正在推進“大眾創業，萬眾創新”，金融應如何支持小微企業和“三農”，如何能夠更好地支持創新？

昂格爾：原則上，我們不應對生產領域區別對待，即不能對某些部類另眼相待，這將給其他部類帶來不利。如我之前所說，新型知識經濟下，嚴格的部門劃分被打破，我們必須“忽略”部類或部門，而更加著眼于信息與程序。重要的是增加資本的可及性，即普惠金融。進一步而言，我們必須理解資本最重要的作用是為新資產、新方法的創造提供融資支持。

有兩種不同的創新應加以區分。一種是“效率提升型創新”。這種創新僅代表著更好或更便宜地制造現有產品，其典型特征并不是資本密集型。相反地，這類創新會降低對資本的依賴，它們在現有工廠內實施。它們一般通過企業內部留存利潤來進行投資，不需要外部資本。第二種創新是新資產、新方法的創新，即變革性創新。這類創新是資本密集型，資本投資極其重要，這是金融體系最應關注的領域。中國擁有大量的儲蓄，尤其是家庭儲蓄，然而并沒有十分有效地進入社會生產投資領域，尤其是上述對推進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非常重要的進步性創新領域。這應成為今后中國金融改革更加關注的問題。

“實驗主義治理”團隊：具體到金融監管問題，美國有何經驗教訓可供中國借鑒？

昂格爾：美國傳統的金融監管體系基于一種我稱之為“監管二元主義”（regulation dualism）的制度思維。強監管與弱監管的部門之間區分很大。強監管機構，如受聯邦政府保險的儲蓄機構。而影子銀行體系，則屬于弱監管機構。傳統上，第二類部門不受監管的觀點經金融專家或社會精英的鼓吹已深入人心，是一種自治主義論調。然而，監管二元主義導致的結果就是強監管機構下所不能做的任何事情，經過改頭換面在弱監管機構下都可以大行其道。如此，弱監管機構成為了逃避監管的避風港。這部分地揭示了2008年美國的金融危機，但這不是根本性問題。根本難題在于改革金融體系，使之促進金融與實體經濟的緊密結合。當下亟需推動改革監管二元主義，不應存在強監管與弱監管的區分，任何金融活動都應處于同一監管水平下。

（作者系哈佛大學龐德法理學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