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一飛
女兒留在美國的兩箱書信,記錄了“保皇會”往事及他和老羅斯福的兩次會面
康有為(1858年—1927年)廣東省南海縣人,晚清重要的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的代表人物。參與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后逃往海外,是“保皇會”的創立者。
1913年歸國,結束了長達16年的海外流亡。

2013年9月的一天,美國馬薩諸塞州的一位老人在ebay拍賣網上閑逛,希望能淘到一些有意思的資料,以便送給愛好歷史研究的家人作生日禮物。鼠標跳過幾頁后,屏幕上的一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照片中的拍品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紙箱, 里面散落著一些已經發黃的紙張。看到毛 筆書寫的中文以及樣式古老的印章,老人敏 感地察覺到這箱東西來歷不凡。他一張張照 片看下去,竟然在其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康有為。和賣家溝通后,他得知拍品的發現地是美國康涅狄格州南溫莎鎮的一棟閣樓。
沒多久,這個消息傳到了加拿大華人張啟礽的耳朵里。經過他的調查,故事很快清晰起來 : 康有為的次女康同璧在美國求學期間,正是這棟閣樓的租客。作為康有為的助手,“保皇會”核心人物的書信往來被康同璧保存在兩個紙箱中,但她后來離開時并未帶走。直到幾十年后,其中一個紙箱被房主的親戚誤拿,陰差陽錯地出現在了拍賣網站上。人們整理發現,紙箱內包含信件、年譜、日記、手寫名片等資料共計233份。內容之豐, 震驚了整個康學研究界,對于檔案的挖掘研究隨即展開。
2018年是“戊戌變法”120周年,3月,由張啟礽及其哥哥張啟禎編纂的《康有為在海外·美洲輯》出版面世,書中最新的史料正來自南溫莎鎮發現的檔案。透過這批海外秘檔,我們或許可以撥開百年前的那團迷霧,看到一個更加清晰立體的康有為。
“既不神化也不妖魔化。”對于這樣一位飽受爭議的人物,康有為研究者張啟禎如 此說道。海外秘檔的發現是一次良機,他希望新的資料可以“還歷史一個真實”,為康有為帶來更為公允的評價。
盡管不是康有為的后人,但張啟禎從小就聽過許多有關康氏家族的故事。他的父親張滄江是康同璧的最后一任秘書。張啟禎還記得,父親談起康同璧時,總說她身上有很多康有為的氣質 : 自信、強勢,永遠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日軍侵華時期,一群日本兵曾闖進康同璧家里,她面不改色,朝打頭的日本軍官怒斥道 :“你們從小在家父母就是這么教育的?給我出去,把鞋脫了再進來!”1920年,康同璧成為中國第一位官派出席世界婦女大會的女性代表,在當時國內女界有著非常大的影響力,曾公開宣稱“講女學先要講女權”。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張滄江經常幫助康同璧處理信件。退休后,他又花費20年時間整理康同璧留下的遺稿。由于身體狀況惡化,他在87歲那年不得不按下暫停鍵。大兒子張啟禎主動請纓, 希望能幫父親把這件事做下去。
資料收集一年后,張啟禎發現手中只有10% 的內容和康同璧有關,其余90%都是康有為的。他想,不如先把康有為的內容整理出來,這樣或許對兩者的研究都更有意義,于是決定把重心轉移到康有為身上。
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逃亡海外,此后游歷數十國。搜集那段歷史遺存注定是一項浩大的工程。父親去世后,張啟礽也加入進來,一同參與了《康有為在海外·美洲輯》的編纂。依靠語言和地理上的優勢,當初在得到南溫莎檔案的消息后,他很快就通過郵件與檔案所有者建立聯系,最終爭取到了影印版的使用權,成為少數掌握這份秘檔的民間研究者。
拿到影印版檔案后,兄弟倆迫不及待地撲了進去。哥哥張啟禎文言水平高,主要負責書信原稿的辨識整理。弟弟張啟礽英文好,就做資料的收集和翻譯工作。最終,他們把和康有為有關的、散落在世界各地的近千封信件納入了研究范圍。
“戊戌變法”的歷史廣為人知,但康有為流亡海外的 16 年間究竟做了什么,一手史料并不多。張啟礽遍訪北美各大資料收藏機構,收集整理了百余份有關康有為的檔案。很快,他從中有了新發現。
1905 年 6 月 8 日的《華盛頓郵報》記錄下康有為第一次拜訪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未得的經過——“康有為抵達華盛頓為見羅斯福總統, 適總統外出”。同年 6 月 26 日的《中國維新報》上,張啟礽找到了一篇名為《記康會長進謁勞(西奧多·羅斯福)總統》的文章。而在總統日記中, 最終出現了兩次會見康有為的記錄。

以往康有為同政界會面更多是為了參觀學習, 但這兩次顯然不一樣。見完羅斯福,他在給弟子梁文卿的信中寫道 :“今午已見總統,總統言禁約事,不忍刻酷,必竭力挽回。上等人、游客、學生、商人必寬待云云……”從信中內容可知,康有為是為“禁約”之事而來。那時,中國各界正在進行以抵制美貨為中心的反美愛國運動。起因是1894年中美兩國曾簽訂一份《限禁來美華工保護寓美華人條約》,對在美華工和訪美華人設定了數條苛待條例。到了1904年,美國要求續訂新約, 激起強烈反抗。康有為與羅斯福的這兩次會面, 最終促成美國對華條約的大幅放寬。
在以往的研究中,學界普遍認為這是一場民間自發組織的愛國運動,也有人將其與孫中山革命黨聯系在一起。看過越來越多的資料后,張啟礽得出自己的判斷 :反美運動的真正發起人是康有為。他在檔案中發現,1905年5月,康有為曾發電給多地保皇會,要求同時發起反對續約運動。在南溫莎秘檔中,完整地保存著康有為與保皇會成員、康同璧等人的30余封通信,信中表明康有為與運動的爆發有著極大關聯。
實際上,康有為在海外華人圈中早已進行大膽的政治嘗試。1899年6月,康有為為保護華人利益、團結華人愛國,在加拿大成立“保商會”,不久后更名為“中國保救大清光緒皇帝協會”(簡稱
“保皇會”)。它的性質與政黨無異,在當時即采取匿名投票的方式進行選舉,康有為毫無懸念地當選總會長,成為實質性的“黨魁”。張啟礽統計發現,“保皇會”成立10年間,發展范圍遍及五大洲,共設分會240多個。“也就是說,海外只要有華人的地方,就有‘保皇會。”
依靠“保皇會”,康有為實踐了諸多政治理念。他為備受歧視的華人爭取權益,教育華人積極融入當地主流社會、提升自身地位。直到今天,那段歷史依然蹤跡可循。2017年冬天,張啟礽在溫哥華一棟正在翻修的建筑上發現了“剪發所、洗身房、大中華”9個大字。這棟三層小樓,正是加拿大“保皇會”總會所在地,由康有為和溫哥華本地富商共同建立。
這一發現很快得到史料印證。在1902年12月維多利亞“保皇會”會長李福基收到的信中,康有為一再提醒華人注意自身清潔。他把要求細化到每一處,“望衣服、鞋帽加以整潔;須、發、手、面皆須洗剃潔凈 ;多洗身,同人每人日浴,少亦須兩日一浴”。在他看來,華人一旦形象大改,外國人“必不輕視矣”。
張啟礽在筆記中寫下 :“這段歷史蹤跡無疑是康有為關注華人健康、提升華人地位一個重要見證。”以“大中華”為名的招牌,讓他深深感受到了這位政治家的愛國情懷。
在中國近代思想大家中,康有為似乎是爭議最多的一位。在真正接觸到一手史料前,康有為在張啟禎眼中的形象也很模糊——“有人對他瘋狂崇拜,不少人又把他說得一無是處,總之他飽受詬病。”
支持“張勛復辟”,是康有為在政治方面被批評最多的一點。然而爭議不止于此,有人指責他利用“保皇會”大肆騙取華人錢財,說他在海外花錢如流水,“活得像歐美皇帝一般”。他連娶6房太太的經歷,也一直為人所恥笑。再加上“陜西盜經案”等懸而未決的傳言,康有為的負面形象不斷累積。隨著新史料的發現,一些說法逐漸被證偽,但康有為身上仍有太多未解之謎。張啟禎想, 倘若繼續研究下去,他一定要把所有公案弄清楚, 告訴大家康有為究竟是什么樣的。
除了張啟禎這樣的研究者,康氏后人也在試圖還原一個更加立體的康有為。第四代后人潘維君就是其中一位,她是康有為六女康同復及丈夫潘叔璣(康門弟子潘若海之子)的孫女。潘維君幾年前從日本回到中國,籌劃成立一個“康有為研究文化基金會”,以匯集更多力量來推動那段歷史的發掘。實際上,在康有為的第三代后人中, 有幾位也做過同樣的努力,但如今年齡最小的也80多歲了,最近幾年一直沒有消息公開。
康有為的6位妻妾共為他誕下12個孩子,結果半數夭殤,最終長大成人的只有2個兒子和4個女兒。如今,這6個分支的后代分散在世界各地。第三、四代人大多在國外出生,只有極少數人會講中文,后人之間很少往來。張啟礽在北美搜集資料時就發現,有些后人家中還保留著百年前的老照片,但照片上的人是誰,他們并不知道。對于先輩康有為的經歷,這些流落海外的后人也知之甚少,反倒是聽了張啟礽的介紹才搞清楚。
“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經三十一國,行六十萬里。”康有為在海外的這場
“奇幻漂流”留下了諸多故事,也為他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真實的康有為究竟是什么樣的呢?除了幫助康氏后人發掘更多家族歷史,張啟礽兄弟倆也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撥開迷霧,為公眾呈現一個更加清晰的康有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