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海泉

瑤鷹

紅水河中游的河畔有個東山鄉，隸屬巴馬瑤族自治縣管轄。東山鄉方圓幾十里，延綿的石山巍然屹立。高聳的石山環抱的低洼處，是一個個深深的洼地，當地人稱之為弄場。沿著紅水河畔與大化瑤族自治縣北景鎮交界處，弄山、長垌、江團以及卡橋等歸屬東山鄉的四個行政村依次羅列，一萬多人的清一色布努瑤同胞，世代居住在這片山巒之中。喀斯特地貌山高洼低，地勢險要。除了金麟巨蟒般穿越青山滔滔流淌的紅水河以外，幾乎再也沒有一條細小的河流淌過。別說河流，就算是小小的泉眼溪水，也很難得尋著。

卡橋村弄海屯窩在延綿的群山萬壑之中。由于地勢的需要，屯子的房屋只能坐東朝西修建，與別的山寨坐北朝南的風水方位有所不同。房屋的后背是一座酷似海貝的高聳青山。地理先生說，貝殼山包著的地方，必隱含著珍珠一樣的奇美人文。這不，弄海屯的半山腰處，一股清冽的山泉從一塊大石下汩汩冒出。泉眼如一顆晶瑩奇異的藍寶石，閃耀著神奇的光芒。瓊漿般的泉水順著石板，向低洼流淌而去。千百年來，這股甜如母乳的弄海山泉，滋養了一代又一代純樸的山民。泉水不斷，美麗的故事得以經年流傳。

相傳在遠古的年代，大地的海水逐漸消退，熔巖高山凸顯而出。人類開始在這些地方生息繁衍。布努瑤傳說中的創世女神密洛陀要賜一條貫穿大石山區的河流給大石山的子孫，以解決這一帶的缺水之苦。她派河神羅班到都陽山脈視察山地。羅班化為常人，輾轉于大山叢中，探量紅水河順流的地勢。這一天，羅班來到弄海這個地方，發現一只海貝在艱難地蠕動著。

羅班走過去問這只海貝：“你為何不隨海水漂走，在這里徘徊干嗎，不怕干渴而死嗎？”

海貝回答道：“尊敬的河神，我天生慵懶，睡過頭了。海水什么時候消退，我都沒有一絲覺察。當我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才發現魚蝦貝類已經離我而去。如今，它們都回歸大海的懷抱，我卻只能待在山里了。”

羅班覺得這只海貝十分可憐，要把它送往遙遠的海灣。海貝說：“河神呀，我已精疲力竭，即使能回到寬闊的海里，我的生命也沒有多少時日了。萬一我有什么三長兩短，請您把我葬在這里吧。多年以后，我的貝殼會化作青山，我的身體會化為沃土，我滴落的淚水會變成拯救人類的清泉……”

海貝說完，身子一沉，就沒了氣息。羅班把海貝掩埋起來。為了讓人類記住這個地方，羅班把這里叫作“鰲螚”，意為深海的弄場。翻譯為漢語就是弄海。一處沒有水源的大石山區，卻深藏著一個神奇的海洋弄場，讓人回味無窮。

紅水河傍著群山呼嘯而去。深海的弄場靜靜地躺在大山的懷里。

由于連年戰事，一個僅剩百余人的布努瑤小部落從都安下坳逃出，經大化七百弄，跨過激流洶涌的紅水河，舉族遷到深海弄場這個地方來。那時候的弄海，山林森郁，百獸出沒。密洛陀開鑿的紅水河兩岸水美田肥的地盤都被有勢力的他族掠奪。唯有深山弄場才是布努人藏身的地方。這群人在弄海低洼處開墾沃土，種植五谷雜糧，安扎下來。

由于土地肥沃，種植的谷米顆粒飽滿，五谷豐登。可是，缺水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歷經劫難的布努人。弄海屯的藍氏藍卜膠家，有一個閨女名叫月兒，長得十分的嬌俏可愛。十六歲的時候，她美麗的身影和超人的才藝能壓住群芳。林中的畫眉看見她走過來，都不約而同地停住了激越的歡叫。路邊盛開的花兒曉得她要經過身邊，都不由自主地收起紅艷的花瓣。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月兒躺在床上，聆聽雨點敲擊著屋頂上的茅叢。在別人的眼里，飄搖的風雨是恐怖的妖魔，是肆虐的猛獸。可是，聰穎的月兒卻聽出，那是一曲古老的歌謠。這曲歌謠如甘露淌過殼背，如清泉流過石槽，叮咚作響，美妙極了。月兒枕著古老的曲子，踏著輕盈的步子，進入了夢鄉。

月兒的思緒漫過高山深洼，走過千山萬弄，眼看就要找到族人急需的水源了。突然，一只巨大的海貝擋住了她的去路。這難道是人們傳說中的海貝先賢嗎？思索間，海貝開口說話了，聲音是從殼口里傳出來的。海貝說：“美麗的月兒，你是密洛陀派下人間的女神。方圓幾十里的東山，布努人有沒有水喝，這就得靠你了。”

月兒正是在尋找水源，聽海貝這么一說，她覺得有些詫異，便問道：“尊敬的先祖，你說弄海人的吃水問題就靠我了，我有什么能耐解決大家的苦難呢？要是能，即使是用生命來交換，我也愿意。”

海貝咳了一聲說：“月兒，你天生就是拯救人類的命。如果你真的愿意，三天過后，你到寨子的后山，那里有一個樹洞，洞里凝結著樹脂。你想辦法把樹脂掏出，剖開，里邊有一顆熟透的草莓。你把草莓吞下后，一切答案就在其中。”海貝說完，化作一團青煙飄走了。月兒一驚，睜開眼睛，清醒過來。這時候，大雨已經停歇，清晨的陽光透過竹籬笆的孔子，灑在木樓的地板上，閃耀著晶瑩的亮光。月兒咬了一下舌尖，感覺有些疼痛，她輕輕嘆道：這是人間，剛才的情境，原來是一場夢！

羅班與海貝的傳說一直在布努瑤寨里流傳著。夢歸夢，可是想為鄉親們找到水源的念頭一直在月兒的心頭縈繞。月兒爬上后山，尋找海貝所說的樹洞。她多么希望有奇跡發生。中午時分，熱辣辣的太陽炙烤著大地。蟬兒停住了鳴唱，鳥兒鉆進了深林。巨石間的樹叢中，一蔸老樹的根部流出一團紫醬色的樹脂來，泛著晶瑩的光芒。月兒剖開樹脂，里間確有一顆熟透的草莓。月兒趕緊把草莓含在嘴里……

幾個月后，月兒的肚子微隆起來。弄海寨里的人議論紛紛：“多美的姑娘呀，都還沒夫家就懷上了，真是傷風敗俗！”

按照族規，還沒出嫁的女人與人偷腥懷孕，是要受到族人的懲罰驅逐的。族長藍仁請來了巫師，叫人把月兒綁了起來，押到寨子的雷神林間，聽候發落。月兒堅稱自己沒有做出讓族人丟臉的出格事情，她把自己與海貝的夢中相遇和吞下草莓的事情說給大家聽后，寨里的人半信半疑。最后，大家還是相信了這個善良姑娘的說法，原諒了她。

轉眼間，月兒到了分娩的時日。布努人有個古訓，有身孕的女人不能在娘家生產。寨子里的人與月兒的父親一道，砍下樹丫，割來了茅草，在有樹脂的樹蔸處搭建了一座茅屋。不久后，月兒在這座風雨飄搖的茅屋里產下了一個男嬰。說來也怪，男嬰剛剛產下，就會說話了。他對母親月兒說：

“親愛的媽媽，我是海貝眼里滴出的淚滴，我在樹脂里等待了千年。借用您的身體，我生了出來，可我的生命稍縱即逝。可憐的媽媽呀，請您不要悲傷。當您看到清泉從崖壁里涌出，那就是您兒子的血液……”

第三天，月兒正在門邊刺繡，躺在搖籃里的兒子站了起來。他身著士兵的盔甲，手持一柄鋼叉，眼里射出堅毅的光芒。兒子步履蹣跚走過來，對月兒說：“媽媽，真的對不起，孩兒要走了。為了苦難的山里人，孩兒要去開山鑿壁。當您想我的時候，就順著人們歡樂的眼神看吧，我就在他們的目光投射的幕影里。”

兒子說完，就化作一縷青煙消失了。月兒坐在茅屋前面的大石頭上，聲嘶力竭地唱著悲凄的歌謠，深情地懷念自己的兒子。月兒哭了七天七夜。第八天清晨，人們照舊來到大石旁邊陪伴可憐的月兒。突然間，一股大如梁柱透亮清冽的甘泉從大石頭下的窟窿里汩汩冒出。泉水漫過石板，淌過溝壑，浸潤了龜裂的田地。

人們奔走相告，十里八寨的人們紛紛奔涌過來，手捧泉水，咕咚咕咚地暢飲。族長藍仁叫人系掛銅鼓，敲打起來。布努人踏著激越的鼓點，盡情地釋放著積壓在心頭已久的苦楚，忘情地唱呀跳呀。月兒看見大伙的目光投射在對面的崖壁，剛剛出生三天就為尋水獻身的孩兒身著貝衣，手握鋼叉，高大的身影映照在崖壁之上。久而久之，寨子前方的那處白崖便印上了傳說中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