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盡浮生寂流年

蘇默塵

拂衣抱著那壇長相憶走出浮生山的時候，流螢攔住了她，問：“拂衣，你可知這樣做的代價？”她低頭咬唇，沉默不語。

拂衣豈會不知，浮生山的仙靈成形時皆會用長相思果釀長相憶酒。若落凡塵，清酒入喉，仙靈便會靈氣漸消，直至發(fā)白，不過一日長。

“流螢，我答應(yīng)過她，在洛城垂楊道的浮生酒館，贈她長相憶，還她長相守。”流螢看著拂衣的背影漸遠，又一次踏入那十丈軟紅。流螢轉(zhuǎn)身，長相思花正開得灼灼。流螢想：拂衣她再也看不到這漫天緋紅了吧！

洛城，垂楊道，浮生酒館。煙花三月，春風(fēng)暖軟，拂衣倚門而立，一襲碧綠湖綢，青絲如瀑，直直看著過往的行人，入眼無一人是她。柳絮因風(fēng)而起，遮了拂衣的眼。她垂眸，輕聲呢喃：“姐姐，無論如何，這一生我定要你百歲無憂。”

“姑娘，這酒館可缺釀酒之人？”拂衣抬頭，只見問話的女子朝她嫣然一笑，明眸善睞，瀲滟光華，霎時天地失色，一如前世初相見。“姑娘，姑娘？”蘇寂看著拂衣笑著，卻滿臉淚痕，不知所措，只是焦急地喊著拂衣。拂衣卻突然緊緊地抱住她，叫著：“姐姐，姐姐……”

后來，蘇寂成了浮生酒館的釀酒師，拂衣再未倚門而立。酒館內(nèi)酒氣香醇，綿雅醉人。蘇寂釀酒，拂衣穿梭于堂內(nèi)。日光透過綠紗窗，一室靜好。

秉燭夜談，拂衣一手撐著頭，一手挑著燈花，燭光忽明忽暗。蘇寂笑她調(diào)皮，她展顏，笑得爛漫。那夜很短，短到蘇寂的故事講完，拂衣講至一半時，天邊已泛出了紅霞。

蘇寂的故事很簡單。蘇家世代都是皇商，所釀之酒，皆供奉于朝廷。蘇寂是蘇家唯一的女兒，全家上下視她為珍寶。蘇寂從小家教嚴(yán)格，琴棋書畫，刺繡煮茶，皆有涉獵，釀酒技藝更是爐火純青。長寧城人人皆知：蘇家窈窕女，百家不得求。

蘇寂的愛情，始于豆蔻年華，也是鶯飛草長，拂堤楊柳醉春煙的三月。陌上杏花如海，男子捧著書卷，斜倚于樹下，青衫風(fēng)流。她忽地想起那首詞：“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fēng)流。”心如煙花紛繁，綻流光溢彩。

蘇寂素手執(zhí)琴，調(diào)弦輕歌，引得路人頻顧，自然也吸引了那男子。之后便如同戲文話本里的故事一般，才子佳人兩情相悅，待他高中，娶她為妻。一切美得渾然天成。

故事的最后，男子名落孫山，不知所終。蘇家則因官闈爭斗，深受牽連。聽說是一位妃子因一杯酒而流產(chǎn)，御醫(yī)查驗，酒中含附子粉。帝怒，下旨，凡有牽涉者，皆滿門抄斬。而蘇寂那日因上山祈福，逃過一劫。

蘇寂離開了長寧城，不知怎的，就來到了洛城垂楊道，遇見了拂衣。

拂衣靜靜地聽完蘇寂的故事，問：“蘇寂，你喜歡的那個男子，他叫什么名字？”蘇寂盯著明滅的燭火，良久說道：“秦安。”

拂衣一口將杯中酒飲盡，入口盡是苦澀。還會是他嗎？前生蘇寂因她而誤了姻緣。今生，哪怕青春盡失，白發(fā)蒼蒼，她也要他們長相廝守，終至白頭。

蘇寂問她：“拂衣，你可有故事？”

“16年前，有一位平民之女被封為貴妃。她同你一般，擅釀酒，亦是天人之姿，猶似畫中仙。我給你講講她的故事吧！”

在16年前，洛城垂楊道的浮生酒館也是一個小酒館，酒館的掌柜是位女子，姿容皎皎，若麗質(zhì)仙娥，名喚林婉婉。

一日，林婉婉走在垂楊道上，看見一個嬌俏玲瓏的小女孩跟在醉春樓的老鴇身后，東探西望，懵懂可愛。許是她的視線太過強烈，女孩看了過來，朝著她笑了笑，她也朝女孩嫣然一笑。后來女孩總是喜歡纏著林婉婉，逗她笑。女孩說，她一笑，天地都會失色。

后來，林婉婉將女孩帶回了酒館，待她如親妹妹。女孩也極其依賴林婉婉，甜甜地喚著她：“姐姐，姐姐……”

自從女孩來后，酒館中欺負林婉婉的客人，或平白無故被人揍得鼻青臉腫，或是看到什么東西，驚慌踉蹌，一病難起。女孩看著這些，捧腹大笑，臉上盡是得意之色。

林婉婉疑心漸起，一日，她終于忍不住，問女孩究竟是何人。女孩咬唇，緩緩開口說道，她是浮生山的仙靈，來凡塵游玩。她說她喜歡和林婉婉待在酒館，喜歡凡塵的熙熙攘攘，繁華熱鬧。最后，女孩哭著求林婉婉不要趕她走，她不是妖，更不會干壞事。

林婉婉看著女孩涕泗橫流的樣子，不禁莞爾一笑。她豈會趕女孩走，仙又如何，妖又有何錯，女孩始終是她的妹妹，任憑滄海桑田，永生不變。林婉婉輕撫女孩的長發(fā)，替她把淚水擦干，笑著說：“我怎么舍得趕你走呢！以后切不可如此調(diào)皮了。”女孩點頭，破涕為笑。

以后女孩經(jīng)常給林婉婉講浮生山，她說：“浮生有山，山中有樹，名為長相思，結(jié)其果，釀而為酒，取名長相憶。天下美酒，也難及一壇長相憶。姐姐，待日后我定帶你去浮生山，嘗一嘗長相憶。”林婉婉笑著說好。

女孩給她講浮生事，她給女孩說著她的青梅竹馬。她說那男子名喚秦澈，兩人自幼定親，待她及笈之年，他便十里紅裝，讓她風(fēng)光出嫁。一切都那么美好，好到煙花綻盡。

一日春風(fēng)正好，女孩突發(fā)奇想變成林婉婉的樣子去陌上游玩，命運由此逆轉(zhuǎn)。女孩玩得不亦樂乎，回家時，將手中花枝一扔，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一位衣著華麗的男子身上。她道歉后，匆匆離去，心中甚是不安。三日后，帝有旨，說那日陌上一見，不忘其顏，特封林婉婉為貴妃，即日入官。

天邊泛起了紅霞，明艷如錦。拂衣沒有將故事講完，蘇寂問她后來的事情。拂衣笑笑說，待日后，再講給她聽。

午后，蘇寂喚拂衣吃飯，卻找不到拂衣。店中人說拂衣出去了。

拂衣偷偷將秦安給蘇寂的玉笛拿去，在玉笛上施了靈氣。她找到了秦安，一看，還是前世那人，青衫溫潤。

拂衣問秦安，可還記得蘇寂。秦安說怎么會忘記，那是他唯一愛過的女子。當(dāng)年他名落孫山，無顏面見蘇寂，便想著再苦讀三年，若高中，再求得蘇寂原諒，若不中，此生不見，亦不娶他人。

拂衣將蘇家的變故一一告知秦安，并告訴他蘇寂如今在洛城垂楊道的浮生酒館，隨后離去。

蘇寂再見到秦安，是他紅衣高馬，鑼鼓喧天而來。他說他高中狀元，不求高官厚祿，只求了帝王一事，平蘇家冤案。他說他再也不離開蘇寂了，只愿同她舉案齊眉，恩愛不移。他說他們要一生一世，白頭偕老。

蘇寂與秦安大婚的前一日，拂衣回來了。她送給蘇寂一壇酒，講完了那日未完的故事。故事的最后，林婉婉踏進了那扇朱紅宮門，親手埋葬了她一生的幸福。女孩依舊待在酒館里，看秦澈終日長醉不醒。

未至一年，宮中有消息傳來，林貴妃抱病而亡。前來傳話的內(nèi)侍告訴女孩，林貴妃死前有話留下：一是秦澈，是她負了他；二是女孩，她再也不能陪她了，要她好好的，覓一良人，平安喜樂。

秦澈自林婉婉去后，一病不起，追隨而至。女孩回到了浮生山，日日坐于長相思下，飲著長相憶。

拂衣將故事講完，抱著蘇寂說：“姐姐，你定要一生平安喜樂，百歲無憂。”

“你去哪兒？”蘇寂問。

“千山萬水，人間美景，我想一一閱盡。”拂衣轉(zhuǎn)身而去，淚如雨下。

“你可還會回來？”

……

蘇寂大婚的那日，有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在酒館內(nèi)佇立良久。那是拂衣，因靈氣盡散，青春不復(fù)。

“姐姐，許你百歲無憂，我終是做到了。”

拂衣那日離開秦安后，回到了浮生山。浮生之山，掌天下悲喜。浮生錄記載：秦安，一生不得功名，終身未娶。拂衣看到后，咬了咬唇。她用魂飛魄散，終逆天改命。

拂衣永遠記得，她初涉凡塵，有女子巧笑倩兮，待她極好，曾用一生，只愿她平安喜樂。她對著女子尸身起誓：來生，洛城垂楊道浮生酒館，贈她長相憶，還她長相守。

落雪紛紛，有女子撐著一把傘。傘上是滿天緋紅，花開灼灼。她在浮生酒館前佇立良久，蘇寂拿著一件粉色披風(fēng)出來，走至女子身旁，說：“天涼，姑娘注意身體。”女子道謝，剎那間，淚如雨下。

“可是拂衣？”蘇寂見女子如此模樣，想著是不是拂衣變換了模樣來捉弄她。

“浮生山，流螢。”蘇寂垂下了眼眸，問她拂衣可好。女子說：“也許對她來說，再好不過了吧！”遂轉(zhuǎn)身離去。

白雪拂衣過，可那人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