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瑯



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04秒,四川汶川縣發生里氏8.0級特大地震,汶川縣東北方向的北川縣處于地震斷裂帶交匯處,應力最大,導致北川成為這場地震中受災最重的縣。
5月13日早晨7時左右,北川縣曲山幼兒園廢墟中,傳來小孩時斷時續的哭聲,被掩埋長達20小時的小男孩,所幸被解放軍戰士救出。他躺在一塊小門板做的臨時擔架上,一邊說著“謝謝叔叔”,一邊舉高稚嫩的右手,向8位戰士敬禮,記者楊衛華用相機記錄下這一幕。
照片公布后,小男孩引起社會各界高度關注,他被人們稱呼為“敬禮娃娃”,溫家寶總理多次前往醫院看望他,稱贊他堅強、勇敢。這個小男孩,名叫郎錚。地震那年,他3歲。
“5·12”特大地震發生后,北川縣許多家庭支離破碎,郎錚三口之家的完整,無疑是萬幸中的萬幸。
震后10年,從3歲到13歲,郎錚去哪了?
從幼年到少年,郎錚跟著家人前后搬了4次家,而今,他大部分時間在綿陽市上學。大地震帶來的不安情緒,以及寶貝兒子的失而復得,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這個家庭,珍惜一家團聚,珍惜眼下生活。
那么,那毀滅性的一瞬,還在他心里留下陰霾嗎?震后10年,對于一個孩子來說,能忘的都忘了,不能忘的永遠忘不掉。曾經的“敬禮娃娃”,如今的小小少年,會有哪些變化呢?
小男子漢,向往光明
從北川新縣城乘車去綿陽市,有50余分鐘車程,每逢周末,父親郎洪東、母親吳曉紅總會抽時間陪兒子。
郎錚今年13歲,正讀初一。小學起,就在北川之外的學校求學,或許為了給郎錚更好的教育,或許為了讓他遠離地震的陰影。
郎錚綿陽的家,每間房都能照進陽光,他會把玩具車整齊排列在客廳茶幾,把喜歡的全家福掛在墻上,他常常坐在陽臺看書,特別喜歡家里有花,窗戶常開。他記得,地震那天,天灰蒙蒙的,昏昏暗暗,還夾雜著點點小雨,他被埋在板下很久很久,忽然見到了光明。所以,他向往光明。
實際上,光明來臨之前,這孩子心里已蒙上一層陰影,那便是對雨天的恐懼。
吳曉紅是從廢墟里面爬出來的,她嘗過死里逃生的滋味。震后的郎錚才3歲,極度懼怕黑暗,她感同身受。郎錚很長一段時間害怕獨處,需要開燈睡覺,時常在夢中驚醒,甚至上廁所也要拉著大人的手。每到這種時候,吳曉紅會嚴肅地看著兒子說:“記住,你已經是一個小男子漢了。”
伴隨郎錚長大的小學班主任謝靜,至今記得孩子的異常表現。開學第一天,郎錚瘦瘦小小,缺乏安全感的小眼神,直直看著她。后來每到下雨天,郎錚害怕出教室門,躲在人群堆,甚至害怕窗外任何風吹草動,表情非常難受。
既然這孩子這么怕雨天,謝靜就偏在這種天氣,帶他去操場轉圈,偏要培養他戰勝恐懼的能力。她抱著他,告訴他,相信雨過天晴的事實。
而這些年,外婆吳志瓊沒離開孫子半步,她不提倡溺愛,甚至嚴管郎錚的學習和行為習慣。長大了的郎錚極為孝順,給外婆端水洗腳,給外公捶腿捶背,給父母拿拖鞋、倒水……
殘缺,用奔跑來填滿
郎錚在地震中所受的磨難,除了心理,還有身體上的。
震后,3歲郎錚左上臂肱骨上三分之一骨折、橈神經損傷,進行了交叉克氏針內固定。在骨科專家會診幫助下,郎錚手術成功,克氏針被取出。如今左手活動功能正常,沒有留下后遺癥,做俯臥撐完全不成問題。但郎錚左手部分壞死的小指、無名指被切除。
那天下午,郎錚坐在床上,抱著籃球耍個不停,轉球、握球、拍球,看不出異樣。突然,他伸出手。
“姐姐你看看,我沒事了。”這并不妨礙他喜歡籃球,郎錚說,他在班級籃球隊的角色是大前鋒。
在他的書桌上,掛著十幾塊金、銀牌,是他搏回來的榮譽。除籃球外,他癡迷足球、乒乓球、跆拳道。小學3年級,校運會800米賽道上,郎錚打破了校紀錄。在學校,郎錚算是校園體育明星,甚至低年級學妹學弟每次遇見他,都會擁上去把他圍住。
或許,郎錚是在運動項目中找到自信,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舒緩方式。他敬畏運動精神,就像敬畏他的偶像——NBA明星湯普森、球星貝克漢姆、乒乓球世界冠軍張繼科一樣。
“垮下來的時候,我在老縣城50公里外的派出所,沒保護好他。”其實,郎錚的父親郎洪東,曾試想過多種方法,設法去引導兒子正視殘缺。說太多道理,怕適得其反,過分照顧,又怕造成依賴。最終,他選擇用最樸素、最直白的方法,陪兒子練球、跑步,去彌補一個父親的歉疚。
而今,我們所感受到的郎錚,成長狀態好,運動架勢猛,甚至把自己的警察爸爸當較量對手。既然殘缺,就用奔跑來填滿,是郎錚選擇的自愈方式。
郎洪東認為,兒子是對的,既然走過了死亡,就要好好活著。
關于敬禮,他的新認識
人們給予他“敬禮娃娃”的稱呼,就像一道充滿愛的光環,震后,跟著郎錚如影隨形。
郎錚深知,唯有好好學習,才不辜負關心他的人。
教過郎錚的老師都說,這孩子成績拔尖,名列年級前茅,學習能力強,尤其作文寫得不錯。當過班長、籃球隊長,他的奧數、英語獎狀,以及好學生獎狀已經厚厚一疊,就堆在他的書桌旁。
這孩子比許多同齡人多出一份沉著,細心觀察,給他一個魔方,隨手打亂,一分鐘內,他不急不躁,迅速還原。他有原則性,不玩手機,不沉迷游戲,不亂花錢。書架上、陽臺角落里、床邊,上百本書都是他挑的,幾乎全是軍事戰爭、歷史、文學類書籍。
《二十四史》《軍徽閃耀》《水滸傳》《狼圖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唐詩三百首》……毛澤東、蘇東坡等名人傳記,都列在他的閱讀目錄。
“我只是一個普通學生。”但凡誰提到敬禮,郎錚都會這樣說。敬禮這兩字提多了,郎錚還會捂著臉,顯得有些羞赧。
實際上,從兩歲起,父親就教他敬禮。郎錚記得,主動敬禮有三次,第一次,是獲救時向解放軍戰士行禮;第二次,是向看望他的溫家寶總理敬禮;第三次,是向給他做手術的醫生敬禮。
“有一段時間,不管誰見到我,都讓我敬禮。”郎錚說,好累。
因為敬禮被人熟知的郎錚,這些年,還迎來了諸多拍電影和廣告的機會,郎錚和家人都拒絕了。郎錚知道,他還小,不是出名的時候,更不是賺錢的時候。父母、老師希望他靠學習成才,而不是被媒體捧紅,那樣早晚會摔下來。
看得出來,少年郎錚,逐漸意識到了敬禮的莊嚴和嚴謹。而今,他在用努力成長的方式“敬禮”。10年了,一個不變的夢
前不久,郎錚突然向父親提起,要找10年前救他的解放軍戰士。他在作業本上,寫了一段話:
“2008年5月13日上午,被埋了20小時的我,忽然見到了光明,還有你們探出的臉,模糊卻又溫馨。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卻在救出我后,抹抹汗,馬不停蹄地去拯救另外的生命。而我,只能用一個微不足道的敬禮,來表達對你們的敬意。我被你們救出的第一句話竟是,我的鞋去哪了。想來真是可笑,如果當時,能問問你們的名字該多好。眨眼間,以前吵著要鞋子的3歲小男孩,已經成為13歲的少年,我已經迎來了忙碌的初中生活,家人們很健康,很和睦,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我多想再與你們見一面,哪怕一分鐘,一秒鐘,解放軍叔叔,你們在哪……”
很快,尋找恩人的消息發出,郎錚一家根據知情人士提供的線索,陸續找到了3位照片中的戰士——陳德永、李帥、趙興滿。他們都已退伍,有的當了公務員,有的做個體生意。這么多年沒見,郎錚和叔叔們在電話里十分親切。
尋找仍在繼續。
還記得10年前,3歲的郎錚對照顧他的解放軍醫護人員說:“我要當警察,和爸爸一起去救叔叔阿姨。”10年后,郎錚的夢變了嗎?郎錚說,沒變。長大后,他希望進入軍營,鍛煉身體,磨煉出一個軍人的品質。(資料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重慶晚報》)
郎錚自敘:與攝影記者楊伯伯的生死之緣
2008年5月12日那天,本寶寶才3歲零一個多月,許多記憶都是碎片。
聽老爸老媽說,我被埋在廢墟下十幾個小時,是親人解放軍救了我的生命,是楊衛華伯伯拍攝了我在擔架上敬禮的照片。
震后,我開始懼怕黑暗,睡覺都要開著燈,時常在睡夢中驚醒,哭鬧著不肯再睡,害怕一個人待在房間里,也不敢一個人去上廁所;很長一段時間,害怕聽到“地震”“北川”等敏感字眼。從前,我自己每天乖乖睡十幾個小時,震后—段時間我必須要抱著老媽,讓她講故事哄著才能睡著。之前老媽給我講過3只小豬分別用稻草、木頭和磚頭蓋房子的故事。震后一段時間,每當講起這個故事,我總會若有所思,喃喃自語地加上一句“只有地震才能搖倒”,可見地震帶來的陰影揮之不去。待身體愈合后,我被送去做心理疏導,一年后才逐漸恢復正常。
2013年10月,“敬禮娃娃”照片的拍攝者、我最敬愛的楊衛華伯伯確診患上肝癌。我不懂什么叫“癌”,在我眼中,楊伯伯就像銅頭鐵臂的外星人、變形金剛或奧特曼,所謂的“癌”,只不過是“外星人”害了傷風感冒一類的小病,很快就會康復,而且永不復發。
2015年2月14日,老爸老媽帶我探望肝癌復發的楊伯伯。我想哭,但哭不出來。握著他溫暖的大手,我像往常那樣微笑地看著他,靜靜乖乖地依偎在他身旁。楊伯伯給了我一個紅包。他聲音有些嘶啞,耐心問我的學習生活近況。他清晰記得,我還有8年多就要考大學。他語重心長地鼓勵我:一定要好好學習,鍛煉好身體,全面發展。他還想看著我娶媳婦……可誰知道,那次相見竟成了我們此生的訣別!
2月26日下午3點多,滿天陰沉沉的。老爸滿臉嚴肅地把我拉到身邊,噙著熱淚,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告訴我,楊伯伯永遠地走了!我撲倒在沙發上,拉過被子蒙住頭大哭起來:世上最疼我的那個伯伯走了,我絕不辜負他生前對我的殷切期望……
如今上了中學,盡管平時課業重,作業多,但我還在擔任班干部。熟悉我的人都夸我是老師眼中的好孩子,同學眼中的好學生,老爸老媽心中的好兒子——嘻嘻,過獎了,這真心讓俺臉紅,小心臟快承受不了啦。
家里人都說我就像老爸一樣活潑好動,古靈精怪。我從小就喜歡足球、籃球和乒乓球,多次代表校隊參加比賽,得過很多獎;我的五官長得像老媽,做事也跟她一樣細心。
10年啦,我開始慢慢長大懂事。我知道,身為新北川羌族孩子,我很幸福,但還需要百倍努力,才能真正成為有用之人,不讓楊伯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