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靖
美國政府一段時間以來對華采取了一系列強硬措施,輿論普遍認為美國對華發難的目的是要阻礙中國發展,保持美國霸權。然而,與中國對抗能夠使美國保持強大嗎?分析美蘇對抗歷史,對回答這一問題或有所助益。
借力對抗
冷戰期間,美國曾兩次強勢對抗蘇聯。第一次是在上世紀50至60年代。當時,朝鮮戰爭的失利、華約組織的成立等事件以及亞非拉風起云涌的民族獨立解放運動,令美國朝野一片焦慮。由此導致的麥卡錫主義則進一步撕裂了美國社會。由于戰后的經濟調整以及艾森豪威爾執著的“平衡預算”政策,美國經濟1958年跌入衰退邊緣。而此時的蘇聯勢頭咄咄逼人,赫魯曉夫公開揚言要“埋葬”美國。
在此形勢下,艾森豪威爾宣布蘇聯為“最根本的安全威脅”。與蘇聯的強勢對抗,一方面將西方世界團結在“反蘇”的大旗之下;另一方面使艾森豪威爾能夠在國內推動一系列的強硬調整措施,啟動了美國社會“左進右退”的大調整。
繼任的民主黨總統肯尼迪和約翰遜繼續與蘇聯“全面對抗”,同時更積極地促進民權、改革稅務、支持工會、“擺脫貧困”、打擊黑社會、建立健全社會福利保障制度。這一系列的“左傾”政策成為約翰遜建立“偉大社會”的主要內容。其結果是,從根本上扭轉了美國政治經濟“北重南輕”的長期失衡。在整個60年代,美國經濟以5%的年均增長率快速發展。
第二次是在上世紀70至80年代。越南戰爭的失敗、石油危機導致的美元不穩和經濟衰退、居高不下的通貨膨脹和失業率、反戰運動引發的左翼人權運動等不僅嚴重撕裂了美國社會,也使美國的國際地位急劇下降。而此時的蘇聯在國際事務中全面出擊,蘇聯的強勢與美國的疲軟形成鮮明對比。
1981年里根總統上任后,立即摒棄了之前與蘇聯的緩和政策,全面升級“冷戰”。里根一方面與以撒切爾夫人為代表的西方右翼保守力量呼應,重整反蘇陣線。另一方面通過削減個人所得稅、大幅度縮減社保福利預算、限制工會等“右傾”政策,強勢整合美國政治。隨著美國社會“右進左退”的大調整,美國經濟也進入第二個高速發展期:里根主政8年期間,經濟年均增長率為3.6%。
可見,美國在以上兩個困難時期,不論哪個黨當政,都是通過與“強敵”蘇聯的全面對抗,來強力推動國內政治經濟的結構調整,逼迫各利益集團之間相互妥協,從而迅速扭轉不利局面,使美國“更加強大”。
亂局更甚
今天的美國,面臨著比前兩次更為嚴峻的挑戰。對外,由于自小布什以來的外交政策乏善可陳,美國的領導能力和信譽都顯著下降。對內,由于有利于資本的分配體制、日益“賦權化”的福利制度、政治化的工會體制、利益集團的固化以及靠來自發展中國家的廉價商品支撐的消費型經濟,導致資本不斷外流和產業空心化。其結果是大資本鯨吞了經濟全球化的巨大紅利,而以薪酬階層為主體的中產階級的地位下滑。這不僅持續拉大貧富差距,而且將建制派政治精英推入了結構性的兩難困境:一方面要依賴已經全球化的大資本以獲得不可或缺的資本贊助;另一方面卻要迎合反對全球化的選民以贏得同樣不可或缺的選票。
更為嚴重的是,隨著右翼保守的福音派與左翼自由派的沖突加劇,建立在多元種族和文化之上的美國“大熔爐”被打翻。美國政治中拉動選民的已不再是候選人的政策主張,而是其在“泛政治化”議題(性取向、墮胎、種族/教派關系、女權等)上所持的立場。而這些議題上的沖突,反映的多是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的矛盾,因而矛盾雙方很難妥協——不能妥協的民主政治必然導致極端。其結果是美國政治板塊不斷向左右兩個極端拉伸,形成難以逾越的政治鴻溝。
戰略動因
特朗普在此亂局中贏得總統大選,雖有各種不足和缺陷,但總統大權在握的他卻精明地認識到,要為自己博出生存空間,就必須在兩個領域有所作為。其一,在因涉及根本利益而棘手的重大議題上——伊核、朝核、貿易赤字、債務等——標新立異,甚至不惜蠻干;其二,與大國發生糾纏,甚至不惜以耍橫為手段來達到目的。這樣一來,在重大議題和大國關系上有巨大相關利益的建制派就不得不與他打交道,他也因此獲得與建制派討價還價的籌碼,并掌握主動權。
事實表明,特朗普在這兩個領域的蠻干達到了目的。但他得到的最大收獲是找到了和建制派最關鍵的共同關注點:中國。特朗普已經認識到建制派在中國問題上更宏大的戰略構想:樹立中國是“美國最大威脅”的強敵形象,進而通過與中國的對抗來推動美國迫在眉睫的戰略調整和內部重建,使美國克服亂局,重新煥發。
要樹中國為敵,必須先釜底抽薪,打掉中美之間經濟上的互相依賴,和中國“脫鉤”。但與中國“脫鉤”必將導致美國政治和經濟結構的重大調整與重建。要克服調整過程中強大的反對力量,首先要破局。只有打破目前利益集團之間的平衡,才能開始重建。特朗普上臺不到一年,卻取得了數項重大政策突破:退出巴黎協定和伊核,大幅度增加軍費,減稅,限制外來移民等等。完成這些“破局”之舉,若沒有右傾保守力量支持和推動是難以想象的。而特朗普也借此,讓能源產業、軍工集團、華爾街、福音派等支持共和黨的右翼利益團體大獲其利。“里根模式”再現。
其次,通過與“強敵”的對抗來迫使相關利益集團做出必要的妥協與讓步。建制派的目的是明確的,那就是首先要坐實中國是“非市場經濟”,進而在中國與西方經濟之間劃出一條意識形態的分界線;通過與西方國家的雙邊談判,重寫游戲規則,借此打破中國在經濟全球化中的最大優勢——全面完整的產業鏈,與中國“脫鉤”;通過貿易戰在美國民眾中樹立中國是“敵人”的形象。特朗普政府在對華貿易戰中表現出來的不守信用出爾反爾,其實是他和建制派不斷磨合妥協的產物。
美國對華采取強硬的對抗姿態,目的不僅是為了阻礙中國的發展,更為了通過與華為“敵”,推動美國內部必要的調整與整合。如果不認識到這一點,而是跟著美國的步調一味“硬碰硬反擊”,就很可能按照美國的戰略軌道進入全面對抗的“中美新冷戰”,成為美國戰略轉型期間內部矛盾的調和器和推動美國內部整合的助推器。
長遠看,由美國挑起的對抗其實是中美整合內部、重新煥發的賽跑。要取勝,中國需要更聰明一些,不僅專注對方的腳步,更須堅持改革開放的正確方向,借此不斷壯大自己,使自己的腳步更加有力持久。▲
(作者是北京語言大學國別和區域研究院學術院長,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