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



他曾是一位企業家,業余時間喜歡擺弄相機,走南闖北,拍點風光和人像。
一次回鄉,他聽說村里參加過抗戰的老兵陸續去世,只剩了倆,于是萌生了給老兵拍照的想法。
從2011年至今,石家莊平山縣200多位住在溝溝坎坎的抗戰老兵,他都拍過了。幾年間,有一百多位老兵過世。
他拍的老兵肖像,被收藏進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也多次參加攝影展,很多人曾站在他拍攝的照片前潸然淚下。
拍老兵,為留下老兵的尊嚴
5月30日,石家莊站前街旁的一家茶館里,李君放托著一個密封的盒子,輕輕放下,輕輕打開。一副白手套覆蓋在照片的最上面,李君放小心戴上,再去翻看一張張照片。黑白影像中,留住的是一副副時光雕刻的面孔:歲月刻進每一條皺紋深處,眼神浸透著安寧。
在李君放自費印刷的這本名為《平山老兵》的畫冊中,收錄了44名抗戰老兵的照片。截至2017年10月,已有25人去世。
這也是李君放拍攝抗戰老兵的緣起。
2011年的清明節,李君放回平山縣寨北鄉陳家院村給長輩上墳,順路到老宅看看。故去的長輩中,李君放的五爺爺李全有,曾經是晉察冀軍區四分區五團戰士,犧牲在抗日戰爭中。
陳家院村乃至附近的村子,不少李全有的戰友還健在.其中就包括李君放老宅的鄰居霍普。霍普當年85歲,李君放在與老人聊天時問起,村里還有幾位抗戰老兵,老人舉了兩個指頭。
“這一幕刺激了我。”李君放說,這些還健在的老兵大多80歲開外,他想給老兵拍點照片,留下他們的影像。
那天他沒有帶相機,所以并沒有拍照,但想為老兵拍照的念頭就此萌生。
這一年,李君放還是平山一家企業的負責人。2009年,他開始接觸攝影,“最早跟著攝友們去過西藏、新疆,拍祖國的大好風光。”2011年,他花了2萬多元買了一臺相機,成為一名入門級的攝影愛好者。
李君放此前拍攝人物,地點多在石家莊市高東街古玩市場,那里人頭攢動,顧客表情各異,是他抓拍的對象。
但對于拍攝老兵,李君放好好琢磨了許久。“拍攝市場里的人物,是抓拍,這和要拍攝的老兵不一樣。我想原汁原味記錄老兵的生活,就要先走近他們,征得他們的同意,在他們完全放松的狀態下去拍。”
李君放對拍老兵進行了充分的準備,考慮到進村找人會比較突兀,他每到一戶老兵家中拜訪,頭一回都只帶禮物不帶相機。“設備比較多,怕陣仗太大,驚擾了老兵們。”
李君放每走進一個老兵家,都要和對方拉家常,也總要回憶那段炮火紛飛的歲月。“他們雖然已是耄耋之年,但對自己曾在哪支部隊,什么兵種,參加過哪一場戰役,都記得清清楚楚。”
李君放坦言,成長于和平年代,他從未對戰爭有過如此深刻的認識,對拍攝老兵的決心也越來越大。
“我喜歡自然地拍攝,老人們展示的都是自己最舒服的姿勢。所以從我拍的照片中,看到的人物都比較自然,眼神都非常平和。”李君放說。
這也是李君放拍攝的老兵影像在全國多地展覽中,最觸動人心的地方。
老兵史月三的肖像中,老人緊抿著嘴唇,略顯倔強。他扶著的拐杖旁,趴臥著一只黑白相間的小狗,毛發有點臟。老人身后是大門樓,斑駁的春聯依稀可見“普天同慶”“救星共產黨”字樣。
老兵王兵兵的照片中,畫面因老人家中清貧顯得格外簡單,柜子上放著一只壓著筷子的碗,唯一的椅子上鋪著褶皺的坐墊,身后的墻壁有裂縫,床上放著便壺。老人趿拉著鞋,穿著白背心,平視鏡頭,看起來好像在和相熟的人對望。
這樣的肖像照片,有很多闖入鏡頭的元素,但看不出違和。也正是因為這些因素,畫面中的人物更具親近感。
2011年5月開始,李君放走遍了平山的大小村莊,陸續拍攝了200多個抗戰老兵的肖像。
拍老兵,我看到了延續的力量
李君放的老家,當年是晉察冀軍區政治部駐地,是著名戰地記者沙飛1941年創辦第一期攝影訓練班的地方。村子里有8位烈士,1937年就有村民加入中國共產黨。
因為拍攝老兵,李君放潛心研究相關的歷史,對于沙飛的抗戰圖片尤其關注。
1942年春,沙飛拍攝了一組平山人民踴躍參軍的圖片,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劉漢興參軍。
這組以劉漢興為主角的照片,分別記錄了劉漢興父母和妻子為他送行,劉漢興身戴大紅花騎毛驢,以及與一起參軍的同村青年合影。其中三人合影這張,沙飛的配文是“光榮花戴在胸,一心要當八路軍,1942年2月攝于平山南莊,左為劉夢元,中為劉漢興”。
當李君放看到這張照片以及劉夢元的名字時,猛然想起,不久前他拍攝的一位抗戰老兵不就叫劉夢元嗎?劉漢興退伍后己于1996年去世,求證兩個劉夢元是否同—人,成了李君放馬上著手的事情。
就這樣,時隔73年,通過兩張照片,李君放將歷史串聯了起來。
1923年出生的劉夢元,是平山縣西柏坡鎮夾峪村人,19歲時因父母被日軍毒氣彈毒死,憤而參軍。沙飛拍攝的照片中,依稀可見他的表情沒有身邊的劉漢興平和,興許是國仇家恨涌上心頭。
沙飛曾在照片旁寫下這樣一段話——一個年輕的新戰士登臺講話,他說:我叫劉夢元,我是共產黨員,共產黨員是忠于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的,所以,我首先入伍……
劉夢元抗日戰爭期間隸屬于晉察冀軍區第四軍分區5團特務連,擔任團長蕭峰的警衛員,1949年退伍。
2015年,李君放拍攝劉夢元的肖像時,老人已經92歲高齡,但他能清晰地回憶起戰爭的細節:物資短缺,十幾位戰士分一勺鹽;一場戰爭下來,89個戰友犧牲了;他和一名敵人肉搏時,戰友從背后開槍擊斃了對方,鮮血濺了他一臉;所在部隊打死一名日本軍官,在晉察冀軍區經費異常緊張的情況下,用軍費從老百姓家中購買了一口壽材用來裝殮敵人的尸身,派群眾送回尸體。
“老人講述的瞬間,你會有穿越感。這種歷史的穿越,讓我看到了延續的力量。”李君放說,其實人們從沒有遺忘。
不曾遺忘,也終究難以留住。因為老兵年歲己高,李君放多次經歷老兵去世,以至于每次回訪,都會提著心。
“時間的壓力,讓我把拍攝老兵的進程加快,想多留一點他們的影像。我希望能為每一位老兵建立檔案。”李君放說,“每一位老兵都是一面鏡子,在這面鏡子里,我看到了他們戎馬的足跡。一個老兵的經歷是故事,一百個老兵的經歷就是歷史。”
拍老兵,為了永不忘卻的紀念
2014年,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收藏了李君放拍攝的老兵系列作品15幅。
2015年,華北軍區革命戰爭紀念館收藏李君放老兵系列作品15幅。
2014年,平山老兵攝影作品在美國洛杉磯中國攝影節展出。
2015年,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平山老兵》攝影作品在北京展出。
……
很多展覽,制作大幅畫作,都要李君放自掏腰包,大幅的展板動輒千元。但李君放不愿意提及,“想想這些老兵吧,他們槍林彈雨一路走來,從未要求任何回報。”
不僅沒有要求回報,這些住在小山村的老兵們,很多人的生活都有著濃重的軍人情結。
李君放有一個名為@葉嘉先生的微博,里面記述了他走訪、拍攝抗戰老兵的日常。
2017年12月13日,李君放寫道:“靈壽縣北托村,看望抗戰老兵李二風,老人剛住院回來,行走不便,但記憶力很好,回憶往事頭腦清楚。抗戰時期所屬部隊為晉察冀四分區,曾在平山、山西盂縣一帶對日作戰,參加了收復張家口戰役。”
微博里放了一組照片,是彩色的。老兵李二風所住的房間墻壁上貼滿了掛歷,基本都和軍隊有關。2016年的掛歷,主圖是三軍戰士,配文是“中國夢,強軍夢”。
在收入《平山老兵>畫冊的幾張圖片中,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老兵李文學,和老伴端坐在椅子上,墻壁上貼著十大元帥的照片。
張玉嶺,平山縣上三汲鄉上三汲村人,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戰期間所屬部隊為晉察冀軍區第四軍分區5團,后轉入36團。解放戰爭期間參加了清風店戰役、解放石家莊戰役、張家口戰役,1943年入伍,1954年退伍。
照片中,張玉嶺站在自家院里,布門簾即使在黑白呈現中,也看得出年頭久遠,白灰墻皮脫落了大塊,疏離的樹影投射在墻上,縫隙中閃亮的是老人左胸的幾枚軍功章。
老人沒有電話,但每次李君放去,都能在村口碰到他。老人提著一個舊的黃書包,里面是他的軍功章和抗美援朝戰爭發放的紀念搪瓷缸。
“老兵們內心還留有時代的烙印,他們年事己高,忘記了漫長歲月的很多事兒和人,但忘不掉自己的部隊番號和戰友名字。”李君放說,也正是這些,讓他每每感覺拍攝老兵都是對內心的一種洗禮,“覺得自己更加飽滿。”
活著的老兵,對過往其實并沒有完全忘卻。
2014年夏天,天氣悶熱。李君放第一次見到老兵王國泰,96歲的老人語氣平和地講述,他在1938年入伍,擔任晉察冀軍區第四軍分區5團炮兵連炮兵,曾參加過多次對日作戰,轟鳴的炮聲一度幾天幾夜在陣地上此起彼伏,有的戰友倒下去就再也沒有起來。
“老人講述,戰友們犧牲后,有的尸體已經有了異味。但戰斗打響前,他們曾經約定,一定要相互掩埋。王國泰就用毛巾裹上蒿子草捂著口鼻,將戰友們一個個背到閆莊山下。”李君放復述。
一個多月后,王國泰希望李君放能帶他去閆莊抗戰烈士墓地看一看。96歲的王國泰拄著拐,已經無法像當年那樣把戰友背下山,連擦拭淚水的手都抖個不停。
單個的墓碑上并沒有名字,223塊墓碑上都寫著“抗日烈士墓”。“老人大手在每一塊墓碑上來回摩挲,那一刻看得我眼濕了。那種情感是和平年代無法理解卻又莫名被觸動的。”李君放說,他也更堅定要把活著的老兵拍好。
為此,李君放走遍了全國大大小小和抗戰有關的博物館,查閱了《八路軍口述史》《晉察冀畫報》《拉貝日記》《南京大屠殺》等著作,以夯實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細枝末節,“為了讓更多的人知道老兵,了解老兵,紀念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