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云 孔令君



姚富坤始終記得與費孝通第一次見面的情景——1981年10月1日,那一年他29歲,是江蘇省吳江縣開弦弓村的農技員;費孝通71歲,經歷了一些磨難之后,三訪“江村”。“江村”是費老為開弦弓村起的學名。
那一天,費老看起來很開心,他得知村民的平均收入比3年前增加了一倍有余;村里繅絲廠的機器聲重新響起,也開起了豆腐坊。此前,村子的面貌幾十年沒有變過。他要去看村民們住和吃的情況,特意挑了一間婚房,饒有興趣地問,究竟有多少嫁妝。在開弦弓村考察4天后,費老說,這次去英國演講,我心里有底了。他即將出發,赴倫敦領取英國皇家人類學會授予的人類學界最高獎之一的赫胥黎獎。在頒獎大會的1.2萬字演講稿中,費孝通在世界各地社會學者面前重提“江村”:“我覺得特別興奮的是,我在‘江村看到幾十年前所想象的目標已在現實中實現,而且為今后中國經濟的特點顯露了苗頭。”
《江村經濟》是費孝通在1938年寫就的博士論文,至今恰80年整。這個村子,他走訪了26次,調研總在繼續:他于1984年走出江蘇省,從內蒙古西行寧夏、甘肅;1991年走進西南山區,又走沿海各省,從浙江、福建、廣州到中國香港,合縱連橫“下活全國一盤棋”;之后重返“江村”,從頭做起,沿著“江村—小城鎮—中小城市—大城市—以大城市為中心的經濟區域”的“行行重行行”,因此才提出了一系列對中國現代化的社會學人類學思考。“去看,去聽,去了解。沉下去,成為農民;走出來,再成為研究者。”當年曾經跟隨費孝通調研的學生、中國社會學會會長、上海大學社會學教授李友梅銘記于心。
沉下去,就有收獲。社會學研究或許與領導干部調研不同,可其中的方法論,以及為解決問題實事求是的態度,異曲同工。《江村經濟》寫就的80年后,我們追訪費老訪“江村”的見證者與追隨者,以感受“江村”的初心。
“江村”之變
整個開弦弓村,無人不識78歲的劉豪興。這位復旦大學社會學教授滿頭銀發,思路卻格外清晰,回憶往事時,很多年代久遠的事情和具體日期甚至能脫口而出。
從1982年第一次踏進開弦弓村至今,他成了半個“江村人”。緣分源于1980年首期社會學講習班。當年,為了盡早恢復社會學的學科地位,費孝通等人開辦社會學講習和專業班,沈關寶(上海大學社會學系原系主任)、劉豪興、李友梅等人皆在此列。
此后多年,費孝通反反復復告訴他們要研究好社會和農村的問題,就得走進農民的生活。
1981年,在費孝通的倡議下,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和江蘇省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在開弦弓村建立“江村社會調研基地”。在費孝通看來,理工科有實驗室,社會學也應該有屬于自己的實驗室。在這個“實驗室”,費孝通的學生們跟隨他的腳步,持續記錄村子的變遷。1982年元旦的后一天,劉豪興第一次到開弦弓村,并加入沈關寶和李友梅所在的“江村50年調查小組”。在這個調查小組,沈關寶負責工業,李友梅負責家庭婚姻,而劉豪興負責副業和農業。
當初從上海到開弦弓村,要耗時大半天:從上海坐車到平望,轉車到震澤,從震澤坐船到廟港后還得走上近兩小時,才能到達村子。初到開弦弓村的所見所聞,劉豪興至今印象深刻。除了大隊新建的樓房外,全村僅有一棟祖上留下的兩層樓。村民們住的幾乎都是磚瓦平房。整個村子只有兩輛自行車,還都歸集體所有。更糟糕的是村里的路,彎彎曲曲甚至不能稱之為路。村民們告訴劉豪興,一旦下雨,路就全變成泥巴地。
劉豪興出身廣東農村,對他來說,農村生活再熟悉不過。社會學田野調查的要求之一,就是長時間觀察,與人交流。與村民交流成了劉豪興在開弦弓村日復一日的課題。夏日傍晚,村民聚集到橋下乘涼,是再好不過的聊天機會,此時的劉豪興,通常掏出本子,邊聊天邊提筆記錄。
在李友梅的記憶里,在開弦弓村的那幾年,白天去各家各戶找村民聊天,晚上就在村里安排的辦公室里通宵整理資料。她記得聽錄音機整理起來特別慢,經常熬夜到凌晨三四點,再稍微睡一會兒。但大家都很有激情,仿佛不知疲憊。
李友梅注意到,上世紀80年代初期,來村子工廠工作的外來媳婦不斷增多,女性收入在家庭經濟占比快速提高,村里開會時慢慢出現了各家兒媳的身影,家庭原有的權威結構受到了影響;另一方面,隨著村子里去鎮里工廠上班的女性越來越多,還有年輕姑娘燙了頭發,“她們回到村子里,老年人看不慣,紛紛別過頭,覺得是傷風敗俗。”在李友梅看來,這是典型的鄉土文化和工業文化的碰撞帶來的沖突,“鄉土文化若想發生改變,需要外部的力量介入。”
就在他們深入調查的這幾年,變化逐漸顯現在開弦弓村的方方面面。村里興起蓋房熱,家家戶戶紛紛用積蓄建樓房。為了更好地與村民交流,劉豪興曾和村民同吃同住:一樓養蠶,房東一家住在二樓,他就睡在房東家樓梯的過道處,放張床,搭個蚊帳就夠了。而在這期間,劉豪興的房東開始從田間走出,用船運輸建筑材料……
一個小村莊的點點滴滴,就這樣被詳細記錄,成為外界了解農村基層的真實樣本。
“實”的傳承
學生們的這份“實”,是從費孝通這里傳承而來。
開弦弓村的村民回憶,費老很實在,與人聊天,提的問題大有講究:你身上這件衣服是市場買的,還是媳婦做的?一番話,能引出集市情況與婆媳關系。
還有人記得,費老1996年在開弦弓村頭一家毛衣作坊里說了一連串問題:你是哪里人?怎么到這里來的?用什么原料織毛衣?賣到哪里去?一件毛衣原料多少錢?織一天掙多少錢?住在什么地方?你們能不能搞一個統一的牌子,比如“江村牌”?
只有不停地觀察、詢問、記錄,才能反映實情,才能了解一個村莊的自然發展狀態。
曾長期擔任費孝通助手的張冠生,回憶過一件小事——1996年,費孝通“江村”調查60周年的學術活動要安排會議代表參觀開弦弓村,從市里到鎮上再到村里的當地干部,均認為現在的村容不能令人滿意,提出能否一年之內“大搞—下”。費孝通說,順其自然,是什么樣就什么樣,不能為開弦弓村開小灶。
開弦弓村的老一輩人,早就與姚富坤多次講過費孝通的事,說得最多的是他用毛筆給村民寫字:捕蝦時節,村民們常為搞混了蝦籠而煩惱,費孝通主動幫忙,給蝦籠挨個寫上字以作區分。1936年,會寫字的先生不多,費孝通戴著眼鏡,看村民們養蠶、織絲、捕蝦,自然地搭上話頭。他的《江村經濟》,便是如此而來。
1956年,澳大利亞人類學家葛迪斯訪問開弦弓村。姚富坤查過當年檔案,說這個讓村民們稀罕不己的洋人,進村之后竟表現出很熟悉的樣子,指指點點,說這里應該有座橋,問那里是否有座廟。那個年月,有人疑他身份,趁他外出時翻了他的行李,找到那本《江村經濟》,才恍然大悟。費孝通調研之細致,可見一斑。1957年,費孝通再訪“江村”,開小型座談會、個別訪問、實地考察。村里人印象最深的細節是,安排費孝通住的小屋里,平均每天用去一斤燈油。
曾任吳江縣縣長的于孟達,曾多次接待費孝通。他曾回憶起上世紀80年代初,縣里為了照顧費老的生活,想改善伙食,可費老堅持只要燒一點家鄉菜,愛吃的是油炸豆腐、梅菜燒肉等。他還記得,一位原來相識的農民請費老吃飯,因這位農民的家離開弦弓村較遠,且要坐船進去,時間安排又很緊,所以于孟達勸費老別去了,費老卻堅持要去:農民兄弟請我吃飯,盛情難卻,同時這也是我了解農民生活的好機會。
類似事情還有,上世紀80年代中期,于孟達陪同費老到吳江莘塔鎮考察小城鎮建設,工作之余,他建議去一湖之隔的正在建設中的上海大觀園游覽。沒想到,剛到園子門口,費老看到附近農田里勞動的農民,馬上走過去與他們拉家常,仔細了解建造大觀園占用的田地是如何補償的,生活會受到多大影響……
“志在富民”
如今的開弦弓村,即便仔細兜上好幾圈,也只是普通的蘇南農村的樣子——村舍田地井然,街旁有工廠,村里有診所,去圖書館、籃球場都是幾步路的事;寬帶網絡家家入戶,太陽暴曬的中午,人們都躲在家里吹空調、刷手機。村民們普遍覺得,自己和城里人的生活沒啥差別。
“費老一生都在關注農村和農民,他所處的時代,農民首先要解決的是生存問題。而在當下,更要關注的是發展問題。”李友梅告訴記者,他們正在收集整理當年調研資料,想從費老的思想出發,去探究思考當下的實踐,探索鄉村發展和振興的路徑。
費孝通80歲生日時,曾有人問過他的一生志向,他毫不猶豫說出四個字:“志在富民。”
從心底里希望老百姓生活過得好,由這份初心出發,才能有堅持調研的熱情。
姚富坤夸贊起費孝通1936年初訪的事,用了一句本地土話:“教出來的是臭氣,想出來的是志氣。”說的便是費老當年,在沒有課題費也沒有導師布置任務的情況下,自己想著如何改變中國貧苦農村的生活,才會深入開弦弓村。1957年費孝通再訪“江村”后,說出了合作化之后忽視副業和工業,糧食雖然增產,村民實際收入卻降低的事實。姚富坤從吳江檔案館翻出當年資料,發現費老調研了村里曾經用來運輸的船只,觀察了村里養的豬,才提出了切中時弊的諍言。
據于孟達的回憶,上世紀80年代初,開弦弓村附近雖然水道縱橫,可交通非常閉塞,費孝通來時還要從震澤鎮坐船,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水路才能到村里。面對這一狀況,他深感農村要發展、農民要富裕,必須努力改善交通條件,并為此奔走呼吁。一條公路因此提前規劃建設,并于1983年正式通車。
到了_上世紀90年代,費孝通發現開弦弓村名聲不小,卻“老是中不溜地混日子”。他認為這樣不行,就為當地出謀劃策——增加生產,別的余地不大,可水面你們有的是,水上邊可以做的文章多啦。他還直言批評當地干部:要千方百計增加群眾的收入,不然你這父母官怎么向老百姓交代……現在對漁民的收費很多,不想著為他們服務,光想多要錢,這怎么行……
從那時起,長三角的發展及太湖的開發利用,都成了費孝通的心思。劉豪興的心思,也留在了村里。他不斷往返上海、開弦弓村已30多年,觀察、記錄“江村”成為他堅持至今的一項事業。受費孝通言傳身教,李友梅也說,社會學的工作對她而言,已不再是一個職業,而是一項事業。1988年,費老為李友梅找了赴法國學習的機會。臨行之前,他與李友梅細談,希望她能夠真正學到對研究中國社會有用的方法。待到李友梅學成回國時.費老己把研究視角投向浦東開發,當時上海的城市化進程加快,在大規模征地過程中有了征地農民再就業的問題。費老把這個研究交給李友梅,要她到實地去看。李友梅明白,在費孝通的理念中,社會學應該是一門服務人民的社會生活的學問。
“不忘初心”
這份事業,還在繼續。
姚富坤也沒想到,自1981年之后的許多年里,他參與了每一次接待費孝通訪問的活動,共計24次;更讓他自己與旁人意外的是,他因耳濡目染,從“被研究者”轉變為“研究者”,能用社會學的調查方法著書言志,成了“農民教授”。記者與他聊天,只聽他一個接一個地報出國內外社會學家、人類學家的名字,言語間竟都熟悉。
他說起英國的華人社會學者常向群,從1996年起,她在村里調研總天數約為132天,大多數時候住在姚富坤家里。平常,她在村民家一起吃飯,每天只吃面條和咸菜;當地當時缺水,每天由鎮政府供應一水瓶水給她,連飲帶用。常有村民問她:“吃得消嗎?”她總是笑笑:“吃得消,這里太好了。”讓姚富坤印象深刻的是,常向群本不會講吳江話,最初要由他充當“翻譯”,但常向群勤問勤記,從日常用語著手,五六天后便能與村民單獨交流。某年過年,常向群也在村里過,這是為了能在大年初一觀察村民去附近廟宇“燒頭香”等習俗:她深夜跟著村民去廟里,看了一個地方之后,還趕著去另一個地方,整整一夜沒睡。村民不理解,大過年的不與家人團聚,孤苦伶仃在鄉下吃苦,為什么?但是在這里住久了,村里人都把她當自家人,愿意把知道的事說給她聽。后來她記下村里全套的文化習俗,讓土生土長的村民都感慨,本地人都沒法把這些事講得如此有條理。
說起這些事時,姚富坤時不時便會從抽屜里拿出一兩本書,皆與“江村”有關,一邊遞過來,一邊道出其中—二。從1981年到2014年,有100多批世界各地的專家學者到訪,姚富坤見了一批又一批,還有數不勝數的記者來了又去,無論是參觀、調查還是采訪,離開時都收獲滿滿的模樣。
眼下,姚富坤等村民正配合劉豪興,一起做“江村口述史”項目。劉豪興希望,能收集100位開弦弓村村民的口述資料,成為“江村文化研究”的一部分。即使相識多年,姚富坤偶爾對劉豪興也會不理解:“訪談里重復的話,他也堅持一字不落,一個細節都不肯放過,有什么必要?”可劉豪興覺得,同樣的話講兩遍,味道絕對不一樣。
這段時間,劉豪興又住進了村里。開弦弓村的日子如水流過,一如既往平靜。村委會的墻上,“不忘初心”四個字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