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瓊
2018年元旦那天,我和妻子向晴晴抱著兩歲的女兒回到家,母親撲上來就問:“孩子沒事兒吧?”晴晴的眼淚刷地掉下來。這時,12歲的兒子昊昊大叫著“妹妹”,從房里歪歪扭扭“跑”出來,差點將瘦弱矮小的晴晴撞倒。“這么大了,到處橫沖直撞!”我一巴掌拍到他腦袋上。母親一把撞開我:“你有什么沖著我來!別這樣拐著彎兒來刺我!”
自從昊昊被診斷為侏儒癥后,這是母親第一次沖我發火。我期待著母親能像從前那樣強勢蠻橫,我倆痛快地吵一架。可母親說完,就偃旗息鼓了。
我叫陳海,老家在湖南省湘潭市一個小鎮上,23歲師專畢業后,在鎮上初中教歷史,工資不高補貼也低。母親每天長吁短嘆:“你爸走得早,我賣血供你讀書,你這點工資,我什么時候能住上樓房?”母親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住高樓。當年,父親就是為了賺錢造樓意外死亡。父親走后,她將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狠命逼著我讀書上進。可我不是讀書的料,只想學跳舞。每次調皮搗蛋被母親抓到,她必定祭出父親的遺照,將我一陣毒打,打完又抱著我哭:“陳海啊,媽這輩子就指望你了。”
高中畢業后,我與同學小敏戀愛了。工作后,我直接將小敏帶回了家。母親暴跳如雷:“我們本來就窮,還找個更窮的,想一輩子翻不了身嗎?”
不久后,母親跟我說,我多讀了幾年書,長得還不錯,鎮上首富向紅軍想我娶他的獨生女向晴晴。他承諾,只要我愿意倒插門,他在縣城的三層洋樓給我做婚房,還陪嫁10萬元和一輛車。
向晴晴從小體弱多病,矮小瘦弱。為了長身高,向紅軍送她去學舞蹈,但她的身高還是不到一米五。后來她讀了幼師,在縣城幼兒園當舞蹈老師。
為此,母親糾集親友對我和小敏圍追堵截。我和小敏病急亂投醫,弄出個孩子來,想逼退母親。母親拿出農藥,說:“要么去打胎,要么給我收尸!”最終,我妥協了。小敏手術后,不告而別,再無音訊。我和母親的關系也徹底鬧僵了。向晴晴則隔三差五來我家,在我眼前晃,討我歡心。
2003年夏天,我順從母親的意思,娶了向晴晴。
婚后,見我每天不開心,晴晴鼓勵我去學舞蹈。在她的支持下,我花一年時間拿下了國標教練證。之后,晴晴勸我辭職,開舞蹈培訓班。2005年,她找岳父母借了20萬,幫我在縣城開了兩家舞蹈培訓班。不到半年,培訓班開始賺錢。
第二年,兒子昊昊出生。在晴晴的堅持下,母親過來帶孩子,也圓了住樓房的夢。事業家庭都圓滿,我對晴晴很感激。母親帶孩子任勞任怨,加上晴晴的調停,我們母子的關系有所緩和。
昊昊兩歲時,我們舉家搬到長沙,還創辦了文化傳播公司。我和晴晴,完全沉浸在賺錢、開分支機構的快樂中。可母親卻總是“制造麻煩”:“昊昊跟鄰居家小孩同年同月,怎么比別人矮小那么多?”我和晴晴覺得母親夸張,懶得理她。可母親天天在耳邊叨叨叨,我只好帶昊昊去醫院看了看。醫生說,昊昊發育遲緩,開了些促進生長的藥,讓多曬太陽多吃肉。我一想,昊昊出生時比貓還小,一定是營養不夠,發育比同齡孩子慢也正常。
母親還是不相信,偷偷跟我說:“晴晴她會不會有什么病史隱瞞我們?”我一下明白母親的意思,譏諷她說:“晴晴可是你一手選定的兒媳。”母親氣得滿臉通紅:“我可全部是為了你!”
那幾年,我們夫妻倆一路開疆拓土,將孩子完全甩給了母親。母親提及昊昊個子矮,我反擊母親:男孩本來就發育晚。然而,等昊昊上小學二年級時,我才意識到,昊昊不止矮小,這幾年根本就沒長!我立即帶著孩子去醫院檢查。結果,昊昊是原發性垂體性侏儒癥!而我們,已經錯過了最佳干預年齡!
母親公開質問晴晴,是不是隱瞞了病史。晴晴被母親逼問得不知所措。岳父來家里,母親叉著腰大叫:“向紅軍,你摸著良心說,你們是不是隱瞞了我們什么?不然你們瘋了嗎?不要一分彩禮,還給房給車給女兒!”母親一改往日在岳父母面前謙卑的模樣,扯著嗓子跟岳父撕了一上午。
當年那場婚禮有多風光,此刻,我和母親的臉就有多刺痛。很快,村里、鎮上,議論紛紛。
我查過資料,侏儒癥患者,成年后身高一般不會超過120厘米,晴晴顯然不是侏儒癥患者。但中醫理論認為,若父母精血虧虛,會影響胎兒的生長發育,也會得侏儒癥。我身體一直很好,而晴晴……
就在這時,我得知小敏去了南方,因無法生育,被丈夫拋棄,過得很不好。新仇舊恨交織,讓我與母親的關系,冷到冰點。
我帶著孩子四處求醫時,母親還在向眾人訴說,當年她是如何被向紅軍這個奸商騙了。我終于忍不住發火:“當初是誰棒打鴛鴦,害死了我沒出生的孩子?你知道小敏現在過的什么日子嗎!”話一出口,母親再也沒在我跟前抬起過頭。
那幾年,我帶著昊昊跑遍大半個中國,西醫中醫巫醫,進口藥中藥偏方,只要有希望,我們都去試。為了多賺錢給昊昊看病,多年不接課的我,開始接課。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給昊昊量身高。哪怕手一抖,尺子多放幾毫米,我都能高興好幾天。
在我們的努力下,昊昊長到了120厘米。但醫生說,這已是昊昊的極限。我不敢想昊昊的未來。有一次,我去參加昊昊的運動會,看他邁著小短腿,奮力擺動雙臂,卻趕不上同齡孩子的正常步伐的那一刻,我淚如雨下。我把這一切不幸,把對小敏和未出世的孩子的愧疚,全部歸咎于母親。
2015年4月,晴晴意外懷孕。我既興奮,又害怕。昊昊的病因,并沒有確診,我們只是推測跟晴晴的身體有關。左思右想,我勸晴晴放棄這個孩子,但她不同意。我們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早期無法確診,加上晴晴本身瘦小,胎兒偏小也屬正常,建議等待觀察。晴晴很堅定,她要爭取那50%的機會。
母親逢初一十五就往寺廟道觀跑,禮拜天就進教堂,不管是西方的主還是東方的菩薩,她都一一請到。看著母親這樣,我也忍不住掉淚。
2016年年初,喵喵出生了,女孩,內分泌指數達標,身體各項機能正常。我們終于松了一口氣。
有些侏儒癥患兒,要2到4歲才會顯現出一些癥狀。為了保險起見,我要求晴晴和母親,隔段時間就測量孩子的身高體重,記錄孩子每天的行為。在喵喵兩歲時,晴晴發現,孩子生長放慢,生長速度每年不超過4厘米。經過醫院診斷,我的女兒,也是侏儒!
我不相信這個結果,和晴晴帶著孩子去北京和上海檢查。然而,所有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喵喵剛確診那段時間,我看什么都不順眼,經常忍不住發火。有一天,我發現母親溜出去在小區的餃子館里幫人包餃子,氣壞了:“兩個孩子需要人照顧,跑去包餃子,我沒給你錢花嗎?”母親不接茬,自顧忙活著手中的活。我氣急,又吼了幾句。
晴晴過來勸我,我一胳膊肘將她推倒在地。母親連忙去扶晴晴。昊昊像企鵝一樣,一搖一擺地蹭過來,抱著我的褲管,帶著哭腔說:“爸爸,不要生氣。”說完,又一搖一擺蹭到晴晴身旁,抱著晴晴不撒手。昊昊已經學會察言觀色,用弱小的力量去調停家中的關系。我的眼睛一酸。
晚上,晴晴告訴我,母親是在給小區那家餃子館打工。她在攢錢,要給昊昊買保險。“她一個鄉下老太,就聽人瞎忽悠!你也不阻止她!”晴晴也火了:“你能不能好好說話!我們也很煎熬!”
一向隱忍的晴晴終于將內心的情緒發泄出來,最后,我們抱頭痛哭。晴晴勸我,現在最重要的是振作。我們沒給孩子健康的身體,再不能連和睦的家庭和好的教育也給不了。晴晴的話,讓我深思。
這幾年四處輾轉給孩子看病,我們的事業早已停擺。喵喵確診后,晴晴讓我打起精神,重新打理事業,隨后,一直全職在家的她也出來代課。晴晴的勁頭感染了我。在我籌劃重開舞蹈培訓班時,醫生告訴我們,喵喵發現得早,能及時干預,發育為正常成年人的概率挺高。我和晴晴喜極而泣。
得知我要重開培訓班,岳父第一時間送來了資金。岳父私下承認,晴晴是超早產兒,有不足之癥。昊昊順利出生后,他們才安心了些。后來孩子出事,他心里愧疚,實在無顏面對我們。如今,有了希望,他將全力支持我們創業,支援孩子的教育。隨后,我們還請了一個心理學專業的家教幫昊昊補課。
長期勞累和心情郁結的母親,病倒了。出院沒多久,由于地滑,摔了一跤,身體右側及下半身行動不便。但她還是像從前那樣,拄著拐杖,帶著她的救心丸,去小區餃子館干活。看著她佝僂的身影,我百感交集。
也許是老天垂憐,昊昊進入青春期后,第二性征開始發育。喵喵的治療效果也不錯。我的培訓班,開始恢復招生,我與母親,也終于握手言和。她為我的兒女操勞,我為她的晚年保駕護航!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