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交通運輸部科學研究院 陳兵 王冀 王云
2006年4月,云南思茅至小勐養高速公路(國高網中磨憨高速公路M519的一段)正式開通。這條路有13公里穿越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亞洲象在西雙版納活動的頻繁地帶。為了不影響亞洲象活動,建設者們精心設立了16處橋梁下穿式通道、2處隧道上跨式通道。盡管如此,亞洲象跨越公路的情況仍然時有發生。2007年5月9日,3頭野象跨過關坪段護欄,在高速公路上溜達,過往司機嚇得直冒冷汗;2009年1月27日,26頭野象橫穿思小高速公路,中斷交通110分鐘;2016年2月12日,野象谷景區附近道路上出現了一只雄性野生亞洲象,造成14輛汽車不同程度損壞;2017年6月23日,在關坪查緝點500米附近,一輛行駛中的大貨車撞上了一頭正在通過高速公路的野象,事故造成副駕駛受傷……據不完全統計,通車至今,思小高速公路上觀測到的野象群活動已有上百次。
如何充分發揮動物通道的作用,減少亞洲象上路,成為一個事關道路安全、人身安全和珍稀動物安全的重要課題。
近些年,我國公路建設跨越式發展,隨之而來的是,公路、公路網對生境(即動植物的生存環境)的切割越來越嚴重。道路對周邊區域的影響范圍一般估計在路側200米至300米,但實際上,公路對于生態系統的影響遠大于這個估值。美國景觀生態之父——哈佛大學教授理查德·福爾曼估計,道路網絡大約影響到美國國土面積的20%至25%,而我國學者在2004年就研究提出,中國公路網絡影響生態系統的面積占國土面積的18%。公路對環境的影響范圍超出想象,卻未受到足夠的重視。
公路里程急劇增長,運營車輛越來越多,公路對野生動物的威脅越來越大。在國家高度重視生態文明建設的時代背景下,公路建設應秉承什么樣的建設觀,才能保護好生態環境,減少對野生動物的傷害,實現公路與自然和諧相處,是擺在公路建設者面前的一個新課題。
筆者從三個方面進行思考,期待引起有關方面的重視。一是公路建設者應該樹立什么樣的建設觀來保護野生動物?二是如何科學識別公路建設對野生動物的影響?三是借鑒發達國家經驗,我國應該重點推進哪些工作?
轉變人類中心論,懷著對生命的敬畏之心,盡最大可能保護生境,減少公路建設對野生動物的致死。
黨的十八大以來,生態文明建設已經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五位一體”總體布局。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提出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發展理念,這是適應和引領經濟發展新常態的重大理念創新,也是推動我國公路建設、養護管理轉型發展的方向指引。
隨著公路里程的增加、路網密度的增大,公路工程與生態環境的矛盾越來越突出,生態保護要求越來越高。從最初的強調經濟性,到重視“快速、安全、經濟、舒適”,再到以人為本、資源節約、人與自然和諧,公路建設理念不斷提升完善,公路的品質也越來越好。然而,細心的生態學家們會發現,公路在生態環境保護方面依然讓人不夠滿意,突出表現在忽視了生態系統中野生動物的保護。野生動物恰恰又是生態系統中最具有活力和趣味的存在,甚至可以說,保護恢復生境,重建植被,其主要目的也是為了保護野生動物的生存和繁衍。
野生動物保護工作不到位,原因很多,在我國現行公路設計規范中,缺乏動物保護的相關內容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為什么缺乏?究其主要原因,恐怕還是沒有樹立動物保護的生態倫理觀,對野生動物的生命沒有持一顆敬畏、關愛的心。要改變這種局面,有必要先學習生態倫理學的最新研究成果,進一步轉變、拓展公路工程建設價值觀。

思小高速公路野象谷標志牌

鶴大高速公路靖宇保護區段設置了特色標志牌
人們如何對待自然,如何規范和約束自己的行為,都是由道德觀和價值觀來指引的。人如何與野生動物相處,是一個涉及到生命倫理學的哲學命題。早在1693年,英國思想家洛克就提出“人類不單單要善待動物,還要善待所有有生命的物種。”20世紀最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之一——阿爾貝特·史懷澤創立以“敬畏生命”為核心的生命倫理學,他提出把人的道德義務降到最低點,即人們不可以傷害動物。美國當代動物權利理論哲學家湯姆·里根主張非人類動物和人類一樣,都是“一個生命主體”。我國傳統的倫理思想歷來以“惻隱之心”為基礎,以“天人合一”為最終目標,其中隱含著自然界中所有動物都應該擁有道德地位的價值觀。
生態倫理有兩大流派,分別是人類中心主義派與非人類中心主義派。人類中心主義派以人類自己的利益為目的,贊同對動物、環境與大自然的保護;而非人類中心主義派則認為被保護的動物、環境與大自然本身就擁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利,人類不能以破壞生態環境為代價換取經濟和社會的發展,人類應與自然和諧共生,協同發展。20世紀70年代前,以人類中心主義占據主流,隨著生態危機和環境破壞的不斷加劇,人們開始質疑人類中心主義是否能為生態保護給予相應的道德倫理的支撐。現在,許多學者認為非人類中心是一種更為理性的哲學觀,認為動物應該與人平等,和人一樣受到尊重,并且享有權利。
公路建設是人類改造自然的過程,這個過程對大自然有破壞、有利用、有修復、有彌補,也有可能實現人類與大自然更好地和諧相處。要做到公路與大自然的永續和諧共存,人類必須摒棄人類中心論,敬畏自然,敬畏生命。因此,公路建設新理念中必須補上一個短板——對一切生命的敬畏,對野生動物保護的重視。
公路建設對野生動物有弊也有利,其中生境的破碎化和阻隔是最主要的弊。
顯然,要保護好公路影響范圍內的野生動物,公路建設者有必要先搞清楚兩個問題:一是公路建設對野生動物有哪些影響?二是這些影響現在已經到了什么程度?讓我們先把視野轉移到發達國家,看看他們在公路野生動物影響方面做了哪些研究工作,又有哪些做法值得我國學習借鑒。
時代變遷,越來越多的公路不再沿著自然等高線和江河溪流蜿蜒,許多公路直接穿越山地、森林、草原、河流、湖泊、濕地等生態系統,對陸地和水生生態產生了影響。
公路對野生動物的負面影響主要有兩方面:一是對野生動物種群的影響,突出表現在公路交通造成野生動物的直接傷亡。據估計,全世界每年有數以百萬的野生動物死于車輪之下,僅美國每年就發生100萬起至200萬起車輛與大型野生動物相撞的事故,造成每年至少200人死亡。理查德·福爾曼預言,在美國,公路致死已經取代狩獵,成為野生動物最主要的死因。二是路網的分割造成動物棲息地的破碎化,棲息地質量下降甚至喪失,導致野生動物種群產生近親繁殖和遺傳漂變,阻斷了基因交流,致使生物多樣性喪失。荷蘭的早期研究發現,繁忙的公路可以使草地公路沿線1600米至1800米范圍內的野生動物數量下降60%。
然而,公路對野生動物的影響,并非全是不利的,也有好的方面。公路邊緣綠化帶可以為動植物提供新的居住地,從而增加小動物的數量。綠化措施得當的公路廊道的生境會比鄰近其他地方好,可為小動物提供更多的食物來源,更有利于動物繁衍生息。
公路對野生動物的影響究竟有多大?目前的研究主要是從兩個層面類比估計:單條道路的影響、路網的影響。理查德·福爾曼的研究顯示:一條四車道的公路對森林哺乳動物產生的阻隔作用,相當于同等寬度的河流的2倍,對野生動物種群的潛在影響不亞于直接的交通事故。還有很多研究表明,公路網造成的生境破碎化,會明顯減少野生動物的可利用生境,從而減少野生動物種類及其種群數量:當野生動物棲息地喪失60%以上時,由于棲息地的剩余斑塊太隔離而不能被野生動物所利用;當喪失80%以上時,物種會突然滅絕。
吸收國內外公路野生動物保護經驗,把其中的先進理念和技術納入工程實踐。
公路對野生動物的不利影響中,生境的破碎和阻隔是最主要的。顯然,工程措施也應該圍繞如何化解這兩個問題展開。
發達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工作研究較早,取得了相當多的成果。例如,1955年,美國第一條野生動物通道建成——佛羅里達的黑熊下穿式通道;1974年,歐洲荷蘭第一條野生動物通道建成——下穿式的獾通道。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美國蒙大拿州立大學西部交通研究所的博士托尼·克萊文杰,在加拿大班夫國家公園內Trans-Canada Highway的44個野生動物通道(包括4個上跨式通道)做了持續的跟蹤監測,發表了大量的科研論文,成為全球公路野生動物生態學研究的典范。

野生動物上高速公路“玩耍”,它們并不知道危險存在。人類只能通過主動設置動物通道、引導柵欄等裝置和設施,并提示駕駛員注意等方式來盡量避免對它們造成傷害。
我國公路建設中的動物保護工作起步較晚。2000年,國道108線秦嶺隧道上部為野生大熊貓開辟出一條天然通道;2002年,在隧道上方營造秦嶺箭竹林;2006年,思小高速公路在亞洲象出沒的野象谷設置野象專用通道,同時將橋梁高度提升了8米至15米,并設置了“大象通道,請勿鳴笛”的標志牌;2014年通車的京新高速公路新疆段、甘肅段、內蒙古段分別設置了多處大中型動物通道,方便野驢、猞猁、狼等通過;2016年吉林省鶴大高速公路(小溝嶺至撫松段)通車,該路在穿越靖宇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段設置了兩棲類動物通道和獸類動物通道及特色標志牌,為東北長白山區公路野生動物保護提供了經驗參考。
上述實踐的成功,歸納起來主要有三點經驗:一是避讓,二是緩解,三是補償。避讓適用于規劃階段,緩解和補償適用于設計施工階段。具體來說,在規劃階段,應合理選擇廊道,優先避讓重點保護的野生動物棲息地。在設計階段,首先是優化線形,回避野生動物棲息地,實在無法避讓的,考慮在附近建造新的棲息地進行補償;其次是合理設置下穿式或上跨式通道,并在野生動物頻繁出沒地段反復設置限速和禁止鳴笛等標志提醒司機注意。
對標國際,我國還有需要加強的方面:首先是轉變觀念,樹立敬畏一切生命的理念,拓展安全、通暢等公路工程的內在要求,高度重視路域野生動物的保護,在公路工程技術規范體系中增設動物保護相關內容。
其次,增強守法意識,路線嚴禁進入自然保護區的核心區和緩沖區,盡可能避讓、限制穿越珍稀瀕危野生動植物的集中分布區、重要濕地、原始天然林等,并采取措施減少影響,必要時進行生態修復和補償措施。
另外,聯合動物學家、生態學家共同開展公路野生動物保護工作,在摸清野生動物分布、習性及遷徙規律的基礎上,深入開展動物通道設置細節研究,確保動物通道能被保護對象接受使用。及時總結案例經驗和科研成果,編制公路野生動物保護設計技術指南。
同時,加強日常巡查、監測,做好記錄通報工作。把野生動物的公路致死數據記錄,納入公路養護部門的日常工作中。在野生動物頻繁穿越的路段,有計劃地巡查和監測。
另外,做好公共參與。野生動物是國家的寶貴自然資源,保護好公路路域的野生動物,僅僅靠公路部門遠遠不夠,必須調動全社會的力量,加強宣傳引導,鼓勵公路部門和當地群眾采用共建共管的模式,來營造補償的野生動物生存環境。
生態興則文明興,生態衰則文明衰,良好的生態環境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公路建設者們應緊跟時代潮流,樹立敬畏一切生命之心,精心設計,把野生動物保護落實在工程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