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饒人處且饒人

劉俊杰

討債真理

俗話說，借錢容易討債難。四叔前些年借給別人十萬塊，結果這幾年年底去要時，卻一次也沒見到欠債人，只留下老婆在家，一年還個三五千的把他打發走。轉眼又到年底，四叔這回鐵了心，不把錢全部討回來，誓不罷休。正好侄子阿牛想跟四叔學做生意，四叔就帶著他一起去討債。

欠債人家住在幾百里外的一個小村子，阿牛跟著四叔來到那戶人家一看，心立刻涼了一半。只見幾間破舊低矮的瓦房，窗門七零八落，沒一點兒生氣。他想，這樣的人家能拿得出近十萬來嗎？

欠債人的老婆見他們來了，并不吃驚，只是淡淡地說：“你們來了？進屋吧。”

四叔點了下頭，沖阿牛一擺腦袋，走了進去。不出四叔所料，那小子果然又不在家。屋里就這女人和一個四五歲的女孩。阿牛心想，這家伙真不是東西，非但欠債不還，還做起了縮頭烏龜，拿老婆當擋箭牌。

四叔是這里的常客了，一點都不客氣，一屁股坐下抽起了煙。女人端來兩碗水，阿牛下意識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想說句客氣話，卻見四叔丟了個眼色過來，這才猛然想到，他現在的身份可是一個追債人。出發的時候，四叔就特地叮囑他，追債人有三不軟：第一，心不能軟；第二，嘴不能軟；第三，手不能軟。

女人把碗放下，默默地轉身到院子里抓了只雞，接著就生火燒水，殺雞買酒，一聲不吭地忙乎起來。

不一會兒，女人就把雞煮好端上桌，擺齊碗筷，倒滿水酒，請他們吃飯。四叔沖阿牛一擺頭，大馬金刀地坐到桌子前，拿起筷子就吃。

女人卻沒有坐上來，只是給女兒夾了幾塊雞肉，坐在一邊喂，還不時地站起來給他們倒酒。兩碗酒下了肚，四叔這才切入正題，說道：“阿妹，你老公又躲起來了吧？今年他留下幾千給我呀？”

女人說：“今年……他一分錢也沒有留下，他一年都不干活，整天賭錢，又欠了好多債，真是沒錢了。”說著話，她眼眶已經紅了。

四叔一聽，不由放下筷子，冷笑一聲：“哼，一分錢都沒有？阿妹，我跟你說實話吧，今年你就是給我一萬，我也不能就這么走了。我們把行李都帶來了，不把債收夠，這個年就只好在你家過了。”

女人耷拉著腦袋，半晌不說話。四叔看來真是火了，咕嘟咕嘟大口喝酒，把碗拍得砰砰響。后來，女人終于又開口了：“大哥你放心，他不還我也會還的，這樣吧，我去借借看。”

說罷，女人帶著女兒出去了。過了半個小時，女人就回來了，手上居然還真拿著一沓錢，說是從村子里借的，一共是三千塊。

四叔大聲說：“阿牛，收起來，數數看。”

阿牛一看女人眼眶紅紅的，眼角還帶著淚痕，心里真有點不是滋味，但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從她手中接過錢，飛快地數了一遍，然后收了起來。

四叔又把碗重重一放：“你告訴你老公，今年我們叔侄倆收不夠錢就不走了。嘿嘿，我就不信他不回來過年，看誰挨得過誰吧！”

女人哽咽著說：“我也不知道他躲在哪兒，再說，見了他也沒有用，他借不到錢的，這里沒有一個人信他。明天、明天我再回娘家想想辦法。”

等女人離開，四叔低聲說道：“你別信她的話，那小子估計就躲在這個村子里。她想用三千塊就打發我，沒門！”

阿牛一想：也對，要不，一個女人家，哪能輕而易舉就借到三千塊？剛才倘若心一軟，這三千塊就要不到了。看來，四叔說的三不軟還是個真理。

故伎重演

晚上，女人把自己的床讓出來給他們睡。第二天，阿牛和四叔起床一看，女人已經做好了飯。見他們起來了，女人又默不作聲地燒水給他們洗臉。忙完了，女人說要回娘家借錢，說完就要帶著女兒出門。

“慢！”四叔一指女孩，“要不，我幫你照看吧。”

女人怔了怔，就把女兒放在一張凳子上，哄了幾句，然后走了。阿牛奇怪地望著四叔，四叔一笑：“她一去不回怎么辦？咱們總不能把她家搬回去吧？”阿牛這才明白，四叔原來是怕女人帶著女兒逃走。

接著，四叔就像在自家一樣，大大咧咧地找酒喝。阿牛走出屋子隨便逛逛，村民知道他是來要債的，都紛紛替那個女人求情，說她太不容易了，老公是個賭鬼，掙不到錢也罷了，還要女人掙錢給他花，不給就把女人往死里打。

阿牛回來把村民的話跟四叔一說，四叔不屑地一撇嘴巴：“別信！他們村的人，肯定向著他們。”

等到下午，女人還沒回來。阿牛看著女孩說：“難道她也躲起來了？這可怎么辦？”

四叔想了想，說別管她，她不回來，就把這女娃帶回去。阿牛一驚，這可是犯法的啊！心里一個勁地盼著事情千萬別發展到這一步。

四叔若無其事地去雞窩里抓了只雞，煮熟上桌，這時女人剛好回來了。只見她臉色發白，兩眼腫得像核桃，她從懷里掏出一疊錢遞給阿牛，說：“我把娘家的錢都借完了，連我弟弟準備結婚的錢也借來了，只有這么多。”說著，她忽然捂著臉哭了。

四叔面無表情地喊：“阿牛，數數。”

阿牛機械地數了一遍，五千六百塊，有好多都是十塊、二十塊的小票。看來，真像女人說的，她娘家已經傾盡所有了。

四叔一句話也不說，點點頭，招呼阿牛坐上桌吃飯。女人惴惴不安地坐在一邊看著他們，眼神里充滿了期待。吃完飯后，四叔仍舊一言不發，起身進屋躺下就睡。

女人期待的眼神頓時一片暗淡，她默默地和女兒吃起飯來。阿牛跟進屋低聲問四叔怎么辦，四叔責怪地看他一眼：“怎么，你心軟了？”

阿牛臉一紅，支支吾吾地說：“看樣子，也榨不出油來了……”四叔嘿嘿一笑：“你等著，明天她肯定還會拿回來幾千。”

第三天起床后，女人又做好了飯菜等著他們。然后她留下女兒，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中午時分，女人就回來了，果然又借了三千多塊，大多是小票，甚至連五塊的也有不少。女人把錢交到阿牛手上，什么話也不說，帶女兒進屋去了。

阿牛把錢收好，心里不得不佩服四叔的老到，多呆一天，這不又追回了三千多。看來，女人的眼淚還真是信不得，別看她一次比一次說得困難，天曉得他們到底有多少錢！

四叔若有所思地喝了一碗酒，問道：“阿牛，你怎么看？”

阿牛想了想說：“咱們就一直住下去，一天幾千，就算這個年不回家過，把債追回也值了。”

沒想到，四叔輕輕一拍桌子，嘆道：“不，明天咱們就回家，還有五天就過年了，難道還真在這兒過年嗎？”

善良為本

第四天早上，兩人吃過女人做好的飯，拿了行李就走。女人一直把他們送到村口，一路上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在去鎮上的路上，阿牛笑著問：“四叔，你怎么突然就心軟了？”

四叔呵呵一笑：“不是我心軟，而是我看出來了，她老公就是條蟲，這筆債就得靠老婆來還，可她確實是山窮水盡了，再逼也逼不出多少來。”說著，伸手拍拍他肩膀，“得饒人處且饒人，明年再來吧。”說完走了幾步，突然又猛地收住腳，喊道：“回去！”掉頭就往村里跑去。

阿牛愣了幾秒鐘，急忙向四叔追去，邊跑邊問：“四叔，還回去干啥？”四叔沒答他，只是撒腿狂奔。阿牛忽然腦子一亮：對，殺個回馬槍！這時候女人的老公應該回家了！

兩人跑回屋子前一看，門關上了。四叔握緊拳頭使勁敲，阿牛也在一旁助起威來，大聲喊：“快開門，我們知道你在里面！”

可過了好一會兒，門就是不開。四叔急了，抬起一腳，猛地一踹，門轟然倒下。兩人沖進屋里，四處一看，怪了，不但沒見到女人的老公，連女人和孩子都不見了蹤影。

四叔怔了一下，扭頭沖出屋外，扯起嗓子大喊：“快來人啊！”

不一會兒，很多村民跑了過來，問他們怎么回事。四叔大聲問：“你們村里有人想不開，會到什么地方去？”

村民大吃一驚，異口同聲地說：“后山的老虎崖！”四叔一揮手：“快、快去找，有人到那里去了！”

阿牛和四叔跟著一幫村民跑到了后山的山崖，一眼就看到女人帶著女兒向崖頂爬去。幾個婆娘上去七手八腳地拖住了她，女人兩腿一軟，癱在地上，話也不說，只是號啕大哭。村民都明白著呢，女人為什么要來這里尋死，大家紛紛勸她：“就快過年了，挺一挺今年就過去啦，追債的不是走了嗎？”

說著，一幫村民不由分說硬是把女人拖回了家，女人仍是坐在地上哭個不停。四叔在人群外看了半晌，忽然叫阿牛把這幾天女人還的錢拿出來，他把錢放到女人面前，說：“我們明年再來吧！”說完，轉身拉著阿牛走了。

兩人走到鎮上坐上了車，阿牛看看一直沉著臉的四叔，忍不住問道：“四叔，你怎么預感到她會尋死啊？”

四叔感慨萬千地嘆了口氣，說：“我前幾年來追債，走的時候她都對我說，這筆債明年一定會還，一定會還。可今年她一個字也沒提，只是說對不起，對不起。唉，她是不想活過今年了，所以只能跟我說對不起啊！”

阿牛默默地點點頭，他明白了，四叔的心其實一直都是軟的，心不軟的人不會這么想。

(題圖、插圖：魏忠善)